叶无言耸肩抱住自己:“泣浊兄,你不怕吗?”
桌上的纸张被风微微吹动,“簌簌”响,大理寺如此正气的地方,也仿佛游荡几缕冤魂。
童清不知如何安慰:“莫怕,这些年由我经手案件,凌迟之骨堆积如山,那些恶鬼要找,也是先找我。”
叶无言瘫在圆椅上,仰面吃吃的笑,突然想到什么:“泣浊兄,我们一会儿还去贾家看看吗?”
童清面露难色,艰难说道:“不必。”
叶无言见他这么笃定:“为什么啊?”
童清看向远方:“刚才我去过了,贾家闭门不见。刚才我说的,都是绑了一个仆役‘问’到的。”
叶无言:“……这是正经办案流程吗?”
童清:“不是。”
叶无言:“好的,我忘了。”
两人相视,又笑起来。
童清不肯太过放肆,只觉得自己太久没笑过了,嘴唇弯起来,忘了怎么落下。
叶无言坐没坐相,玄衣金袖散漫一片,呼吸起伏,宛如蝴蝶抖须般灵动有趣。
笑过了,这恼人的案子,意外松解了紧绷着的神经线。
猫妖案诡谲难测,叶无言派飞鸟张贴告示,“死”字街百姓务必紧锁家宅,切忌让陌生路人进门。
涉及重大连环案,告示谨慎描述了巨人身量、巨斧,以及那个可怜的无舌男子。
商量对策之余,叶无言潜移默化,哄得童清将他带到自己家里,非要蹭碗晌午饭。
童清温声劝他:“神官大人,不是我小气。我早已独立门户,搬出母亲的宅院,家里也就两个小仆,时常吃的素简。如若不提前知会,恐怕不合你口味。”
叶无言拍拍他:“童大人还这么见外,人立于世,哪能全靠天地父母,泣浊兄已经好过其他人太多。吃食有什么可挑剔的,只是和你一见如故,想亲近你。”
童清黯了黯眼眸,轻步引路。
周围深入窄巷,石砖砌成的院墙底下生绿苔,他便如巷里隐居的日光,掺在闹市,生成苦竹。
从未有人和他聊过这么多玩笑话,其他人只当他是腐木,朽直难雕。
叶无言不一样,初见那句“童大人”,万事都不再难。
两人来到巷子里的一处小院,木门没有落锁,直接推门而进。
这地方没养鸡养鸭,干净却也枯燥,院中一口石井,一张木桌,两墩小实木作椅。
干净得没有杂草,枯燥得没树、没花、没竹。
童清微敛着眉:“去重,富秋,来客人了。”
去重敦厚,身高面黑,富秋伶俐,手细清瘦。
两人应了句“是”,也不多话,各干各的。
童清伸手,请叶无言进屋。
迈过手掌高的槛,屋内也是静雅简单。
叶无言坐下,接过童清递来的茶,没尝出味道:“泣浊兄,你见没见过陛下?”
童清答:“没有。”
“你都不知道,第一次和陛下见面,他就要割了我的舌头。还骂我蠢笨,甚至不惜把门槛卸了来奚落我。我可真是,成天胆战心惊,生怕陛下哪天不如意,再拿我撒气。他还在我门前树上挂红绸,说我眼瞎,看不见路。”
叶无言演的“真情流露”,更让童清没看出丝毫端倪。
童清为他续茶:“想不到神官在朝,也同样举步维艰。叶神官,你当真是天上掉下来的?”
叶无言展开折扇,拨开屋内热雾,有了点心理凉爽:“那当然是,不过,我并非是神,而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泣浊兄,你信不信?”
小厮端着菜来,摆满半张桌子,都是绿色的菜,黄色的菜,白色的菜,黑色的菜。
童清见了菜也顾不得信不信了,冷脸质问去重和富秋:“你们就给客人吃这样的菜?家里没钱花了,还是你们故意怠慢?”
去重一张脸黑中透红:“大人,家里三日前就已经入不敷出了。”
童清:“……”
叶无言赶紧拉着他的袖子,安抚他坐下:“没事,也不是什么大事。来了这边,我还没尝过家常菜呢,童大人先替我圆了念想。”
童清让他俩退下,歉疚敛眉:“见笑了,家中从未有客人来过。下次神官再来,一定叫他们遵礼数。”
叶无言乐呵呵应下,拿起筷子:“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绿色那盘是苦野菜烩葱,叶无言不爱吃葱,也不爱吃苦,他赶紧咽下去,塞了几口白米饭。
未曾想,这米粒又硬又长,吃得干口难吞。
他不露声色,伸筷子夹起黄色那盘,叶无言终于痛苦地笑了,嘴角简直要兜不住姜汁,狠了狠心咬住牙吞下去。
叶无言哆嗦着筷子在剩下两盘菜徘徊,最终决定撂下,毕竟陛下教他,人贵有自知之明:“童大人,我饱了,想看着你吃。”
童清不免看出叶无言在勉强:“我替你倒杯茶吧。”
想到那盏没味道的茶水,叶无言欣喜说:“好啊,好啊。”
童清无奈倒茶,今天确实是自己家的小厮做得太过,第一次带人回家,就有了穷得揭不开锅的名声。
叶无言扯开话题:“泣浊兄听说过葡萄吗?”
童清茶壶里的水细细流出:“只在一本西域的奇书里见过。”
叶无言:“那草莓、金桃、番茄呢?”
童清顿了顿,眼中有些茫然:“从未听说过。”
叶无言眼眉透着笑:“这些都是我那个世界的食物,有机会一定给你尝尝。”
童清笑着坐下,柔声:“好。”
叶无言看着童清动筷,面不改色地咽下去,心生敬佩。
那位藏拙的穿越者,极大概率服侍皇亲,这样的水果尚未在民间流通,想来也是不好栽培。无论是天气、土壤亦或者种子,天时地利人和,每一样都相当重要。
叶无言存了一肚子水,和童清在巷子口挥别。
飞鸟从天而降般,从一旁蹦出来,乖巧候在叶无言身侧。
玄衣竹骨把玩檀扇,青衣团子仰头报告什么,几步后消失在人群中。
童清脸上的笑意瞬间无影无踪,冷声说:“去重,富秋,你们给我好好解释。”
去重低头不语,富秋目光闪烁,磕绊答道:“我……我以为大人不喜他来,之前从未有过生人闯入。”
童清沉着脸,怒甩袖袍而去:“胆子大了,都敢自己当家做主人。”
脚步声渐远,去重愣愣开口:“大人生气了……”
富秋苦着脸:“那小子哪儿不一样,之前来找公子的人,不都这样被赶出去了吗?”
两句“唉”声,同时叹息。
——
叶无言揉揉肚子回宫,偷偷让飞鸟拿些吃的,没想到屋内早就摆好了糕点葡萄,都是他爱吃的小玩意儿。
他兴冲冲塞到嘴里,问飞鸟:“陛下现在在哪?”
飞鸟不明白他怎么吃了饭还饿,如实禀报道:“应当在御书房。”
“好。”话还没说完,叶无言不停歇地三两步出门。
御书房没那么难找,那周边人多,随便尾随一个人,就是去御书房的路。
他擦擦嘴角糕点碎屑,岳有才立马通报里面。
屋内,苏玄煜刚放笔:“宣。”
叶无言自认仪态无失,迈进门还是有些犯怵,怕的不是苏玄煜杀人,而是那晚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背后。
要不是知道这个世界没有鬼神,他都要信了这地方有销声匿迹的武功了。
叶无言不用行跪礼,屋内人退散,直接开门见山:“陛下可知道童清的背景?”
苏玄煜指了指旁边的圆椅,耐心解释:“是本朝状元,朕小时候见过他。”
叶无言落座诧异:“小时候?泣……童大人看起来像刚及冠。”
苏玄煜听到他差点脱口而出的“泣浊”,有些不爽,轻嗤:“在二皇叔摄政时,十七岁的他,便连中三元,考取状元。只知他不小心惹怒那群皇叔,入朝七品,花了近十年才又升一品。”
叶无言听完忍不住笑,眼前浮现当着他面训斥下人的身影:“他确实耿直,也不太懂人情世故。”
童清年方二十七,当年高中状元又是何等风光。
苏玄煜听完不悦,扯开话题:“你留下那秀童有用?”
叶无言歪了身体,随意说道:“嗯。我本以为是陛下送来的,派青月查过去,才知道是几位王爷设计。我猜,应当不会是十三王爷,大概率是十二王爷。”
苏玄煜:“还算不傻,十二叔是三叔一党,十三叔本就和三叔同母,三人一心,设计你更轻而易举。”
叶无言捏着扇柄回想,苏十三看秀童,和看他的眼神如出一辙,奇怪很了:“十三王爷什么情况?总觉得不太对劲。”
苏玄煜不想污了他的耳,提醒:“他们几个都是虎狼之心,避着就好,那天你惹了他们,此事怕不那么好过。”
叶无言疑惑看他:“你就不怕三王爷走他的路子,也想翻身做龙王?”
苏玄煜勾唇轻笑:“不怕,三皇叔生育不了子嗣。”
叶无言睁大眼睛,回想朝上他把苏三留下,情真意切的模样,好一幅“父慈子孝”图。
苏玄煜早在第一次给苏三奉茶时,下了一碗底的药,装纨绔之余,很放心地把看过的奏折,送给他批阅。
有时候苏三还会装模作样训斥他两句,日子久了,两人心照不宣地满意现况。
当然也有不确定因素,给三叔下药的,竟然不止他一人。
还有一波野路子,谨慎非常,苏玄煜都不知道是谁。
这个不自知的“阉人”,到处留种,坚信不是自己的问题。
这等秘辛,也就苏玄煜和有心人知晓。
叶无言退下了,房梁上跳出一个黑衣身影。
苏玄煜拿起笔,继续看手里的奏折:“讲。”
黑衣人办事仔细,绘声绘色描述:“……叶公子欣喜随童清入室,笑着说自己字‘丑’,难掩羞涩……”
苏玄煜指腹捏紧笔身,深吸一口气。
“……提及陛下,叶公子满面愁容,与童清闲聊:陛下骂叶公子蠢笨,经常奚落于他,‘成天胆战心惊,生怕陛下哪天不如意,’割了他的舌头。还说他眼瞎,看不见路。”
苏玄煜手中的笔身拦腰捏断,气得冷声一笑,手掌迅疾拍到桌上,阴恻恻道:“好啊,叶丑。朕都不知,你尚未及冠哪来的字!原来在你口中,我如此横征暴敛,目中无人。”
“岳有才!给朕好好记在纸上,这账来日再算,一个字都不许落下。”
苏玄煜手里轻抚断笔:“不是害怕吗?朕要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胆战心惊,夜不能寐……”
他背过身,话中依旧能听出隐隐怒气:“拿令牌,去玉言台,给我挑两个最好的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