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清临上值前,顿了顿脚步,清冷得像太白山上醉寒仙:“说。”
去重有些犹豫,如实禀报:“大人,今夜有四人潜入神官寝殿,和一大一小打了一宿。天明时分,属下跟着他们,竟回了玉言台。皇帝的人,属下不敢独断。”
童清没有说话,身旁的人却能感受到他气场不悦。
他整理好衣冠,掠起阵风,衣袍若飞,双手背在身后,压下心中强烈的起伏碰撞。
朝晖澄而色浅,红日镶嵌其中,光芒锋利刺目。
一大早,童清就看到叶无言与飞鸟靠在一处熟睡,心情舒展些许,他轻手轻脚脱下衣衫,盖在两人身上。
叶无言蹙眉将醒,童清温温柔柔哄他:“不要醒,再睡一会儿。”
叶无言也就是个孩子一样的年纪,稚嫩的面颊清显轮廓,即使开了谋逆玩笑,苏玄煜也不该这样愚弄他。
童清展开卷宗提笔,批阅几日积攒的案卷,一行小楷后,他便想明白了。
苏玄煜他动不了,但早晚有一日,他要身居高位,任谁都无法欺负得了叶无言。
不管是红线之情,还是兄长之意,叶无言既然来了,全当上天赐予,顺其自然。
今后,倘若他害怕了,要逃,也绝有血雨腥风,祭奠二人之谊。
童清病倦一瞥,偏执地想,是自己的血亦或者皇帝的血,可就不一定了。
到时,就交给无言抉择吧,他定然不愿做一只帝王手中雀,输的人未必会是他。
童清年少时轻狂,红尘万象想当然的美好,十里春风走马观花,骄傲如状元郎,什么没见过。被囚于一阁之间,也从未自怨自艾。
十年蹉跎,自己的心悄然铸成铁笼,笼外是他的血肉,笼内一角,藏着叶无言的身影。
童清痴痴思绪飘忽,母亲年少时困于一人,告诫自己,如遇所爱,强求不得。
他没有强求,他要叶无言心甘情愿靠近自己,无论是才华,还是皮囊。
童清深陷局中,雾里看花,未曾想起,母亲告诫他的,是不要强求自己。
释然,是童家一辈子的劫。
正午,童清轻轻摇晃叶无言的身体,用油纸里的脆甜饼诱他:“无言,醒来了……”
叶无言眼前朦胧,鼻尖嗅到甜甜的面饼香,果然馋醒了,他期待看着童清手里的东西,眨眼看他:“这是给我吃的?”
童清无奈:“当然是给你吃的,饱了再睡,睡久了头会痛。你先吃着,我去叫飞鸟起来,吃不够我再去买。”
叶无言摇了摇脑袋,还真觉得头昏脑胀,就着酸痛脑壳儿,咽下美味的香脆甜饼。
这一定是这几日吃到的最美味的烧饼,叶无言满意地点点头。
他鼓着两颊问道:“泣浊兄,你吃了吗?”
童清教训他:“那当然,你睡得昏天黑地,叫了两回才有意识,大理寺内早就放餐结束,我去外头买来的。”
叶无言不好意思抿嘴,细细嚼:“泣浊兄,你不要生我的气,那刺客前日刺杀不成,昨日又来了四个。”
飞鸟在一旁狼吞虎咽:“是啊,童大人!昨天要不是青月哥,我们就惨了。”
童清靠近叶无言,弯腰摸他脑袋,委婉相劝:“无言,去我家借助一夜吧,或许能避开那刺客。去重和富秋,是我母亲宅中武艺高强的武仆,会好好护你。”
叶无言抬头,瞧见童清关切的神色,也就忘了他很喜欢摸自己脑袋这事。
飞鸟扯扯叶无言衣角,用眼神祈求,任谁彻夜打了两天,也会有点疲惫:公子,这不就是你想说的话吗?别装了,快答应。
叶无言叼着脆饼,弯腰作揖,唇眼弯弯笑起,风流可爱:“谢泣浊兄救我一命。”
童清扶他坐下,一整天心情颇佳,见叶无言没了睡意,便与他讲些断案十年间的奇闻轶事,飞鸟在一边惊叹鼓掌,温馨融洽。
回到青苔巷里的芥子屋,童清亲自下厨。
清重口味都有,酥皮焖煮的清辣红鲷鱼,甜软的拔丝地瓜丸,红烧软嫩的牛腩,脆薄清炒小青菜……
叶无言和飞鸟吃得热泪盈眶,两人也不怕辣,嘴唇亮着油花,亮红微肿。
童清换了身清雅的素衣,端着菜碟,刚从厨间热雾中走出,都说君子远庖厨,他乐得其所。
叶无言感动得虔诚夸道:“泣浊兄手艺好得没话说。”
童清莞尔,解释:“都是我幼时讨母亲欢心的小法子,你们若是爱吃,今后常来。”
叶无言眼睛滞了一瞬,迅速恢复平常,好奇问道:“你的母亲不会催你成亲吗?”
童清做完这一桌子菜,闻了菜香饱了一半,细细回想:“我母亲豁达,指望我早日觅得良人归,却从未给这事设限。倒是我自己,居于陋巷,十年如一载,俸禄都填补家用、公务。稍微有点良心,便不能委屈了姑娘同我受苦。”
叶无言明白什么似的,没开口问他为什么得罪王爷,当童清性情秉直,大抵不愿和他们同流合污。
童清果腹后稍加犹豫,脱口而出:“无言呢?这样问我,可有心仪的姑娘了?”
叶无言满不在乎:“天大地大,我无父无母,尚未游历河山,就被困在朝堂,哪有空闲爱上谁。”
童清满意一笑,口是心非:“小儿傻话。无言,你不像神官,反而最有神性,无拘无束。我等你成亲的那日。”等得到十里红妆娶你洞房,等不到兄长佑你一世安好。
时辰已晚,因盛情难却,叶无言睡在童清榻上,床褥温软清爽,像童清这人一样含蓄而热烈。
他渐渐睡去,梦中又出现了魔鬼一般的铁器声,猛然惊醒。
皎洁月光洒到童清的眼睫上,成了一尊霜瓷人。
叶无言看到童清面容严峻,死死盯着窗外几个刺客打斗。虽然去重与富秋牵扯得了一众黑衣刺客,但若再多一人,这门可就再拦不住刀剑。
童清见他醒了,把他紧紧揽到怀中,细哄:“不怕,有我。”
木门陡然被撞出一声巨响,霎时间被一柄重剑劈成两半,木屑四溅。
苏玄煜蒙面而来,看到童清挑衅似的凝视他,抱叶无言的手臂环了一圈,勒出皱痕,心中冷意更甚。
他将婴怒刺在童清身侧,无声威胁他不要妄动,自己俯身叶无言一侧,宛如恶鬼亲临,压抑可怕。
“朕不是说过要替你做主吗?赖在爱卿家中是什么道理?”
那声音热烫纠缠,霸道无礼,轻易钻入叶无言耳中:“莫不是另寻明主了?”
叶无言疑惑,他今早不是说了要留宿别家,避避祸事?苏玄煜在发什么疯?
他头一次感到一丝愤怒,童清兜里就没几个铜板,今日叫他这么一闯,半个月俸禄都搭上了。
苏玄煜强硬地单手夺回他入怀,脱下外袍裹得严严实实,跟旁边的人吩咐道:“留点赏银,童大人屋门易碎,找个铁匠来修才好。”
叶无言听后放心安静了,窝囊地被抱在怀里。
童清闻到他身上的龙涎香,暗中记下苏玄煜的身形动作,止住他的手:“不劳费心,我的人,自然要留在我的地方。”
苏玄煜偷掐怀中人痒肉,叶无言一激灵,伸出手把童清拉近,悄声提醒:“多谢泣浊兄收留,但我不能明知故犯,连累于你,上面那位还盯着怕我跑路呢。”
这下,童清也不能继续装作全无知晓般无知无畏。
苏玄煜报复般斜睨挑衅,扬眉勾唇,大步离去。
叶无言薄薄的寝衣沾透夜间凉意,被迫贴近苏玄煜的胸膛,扯着他的衣裳怕掉下来。
一股心虚感油然而生,好似被正宫逮住偷情。
他挣扎抗拒,想下来走着,听到一丝冷笑:“难道你想让所有人知道,朕的神官衣不蔽体、私会朝臣?”
叶无言恍然大悟,不动了:原来如此。
原来苏玄煜怕的是这个,童清为人耿直,想必也不懂这些弯弯绕绕,阴差阳错下,躲错了人。
早知道就躲在青月家里。
苏玄煜没想到随意编的瞎话他都信了,服气哂笑。
巷子里静落一顶软轿,苏玄煜把他靠内里轻放,抬手示意起驾回宫。
那龙涎香仿若有催眠功效,察觉到安稳无害,叶无言摇摇晃晃睡了过去,旁若无人,周遭一切都事不关己。
苏玄煜眼底闪过一丝哀伤:什么时候你才能活在这个世界,好好看我一人。
良久,岳有才压着嗓子问:“陛下,回寝宫还是玉言宫?”
“玉言宫。”不能操之过急,小叶子胆小,别吓跑他。
苏玄煜伸手触碰到叶无言的脸,柔软细腻,把外袍往上拽了拽,闭目养神。
软轿熟练地停在玉言宫殿前,他亲自把叶无言抱回玉言宫,放在床榻上。
苏玄煜心想,你留宿别人家中,不能不罚。
一位九五至尊的皇帝,端起一盘葡萄走了。
片刻后,叶无言口渴,爬起来找水喝。
叶无言看到桌子上消失的葡萄,比被刺杀反应还大,惊呼:“我葡萄呢!”
飞鸟眼睛亮亮的,从怀里掏出一串,讨赏似的看他:“公子,陛下送你回来后,端走了。怕是还在气你不告而别吧?”
“干得好!”叶无言气得牙痒痒,我别了啊,怎么都不信我。早晨说的话,他溜个弯就忘没了吗?下次不会要先打三千字报告才能走吧……
两人分着吃完一串葡萄,满怀忧伤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