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叶无言与苏玄煜随童清来到了青苔巷,正值街巷邻里用完晌午饭,碗盆端起清脆碰撞,到井旁闷声落地。
巷子潮湿阴暗,因为人的烟火气,角落里的青苔都长得红火,时不时有野猫飞檐走壁,追鸡打狗声不绝息。
童清推开自那夜刺客闯入愈加“衰老”的木门,展露清贫廉官的家徒四壁,院中照旧空空荡荡的。
童清的宅子小,正屋进门,再往侧面拐,掀起厚重的帘,就能看到里边开辟的卧房与书房。
也着实是砸烂一扇门,四面八方透风凉。
苏玄煜罕见不去找麻烦,这位“刺客首领”,半点不带心虚进门,看到屋内木门被几块窄木板“缝补”,目不忍视直落正座。
叶无言毫不见外,随口道:“泣浊兄,我上次就想说这院子空落落的,该多栽种些花草树木。事多忙碌,就种棵不多打理、好养活的树种,夏日乘凉,冬日挂灯,还能告诉外贼这里面有人住。”
童清心生暖意,认真看他:“依你言,种什么树好?平日繁忙,还从未想过如何打理家宅。”
苏玄煜烦闷,这是把叶无言当成当家主母了吗,事事问他,最令他无奈的,某位好事呆瓜半点看不出来童清眼中呼之欲出的歹意。
等他寻个机会,一定要挑个时间好好教导叶无言,什么是和别人有别。
叶无言扇柄抵住下巴,湿润灵巧的眼睛打量宅院,他并不了解这个时代的气候,更不了解树种,应答道:“我也不知,如果是我,大概种些果树吧?”
童清笑道:“好。”
那夜便是如此。
刺客在外厮杀,情况危急,童清尚且不知苏玄煜是否真的想杀叶无言,神情严肃注视窗外。
等回神回望床榻,叶无言便是这样朦胧看他,乖巧的小小一团,他竟生出了自己是叶无言唯一倚仗的念头。小人儿唇红齿白,墨发细软,童清控制不住将他揽入自己怀中。
怀中人不清楚情况,皎皎月光挂睫白霜,眼眸清净,带着刚醒时的温软,嘈杂声下从容不乱,满心信任刚结识几天的他。
童清一瞬呼吸紊乱,恍若鼻尖又萦绕着雅淡的甜味,在他忆及叶无言黑暗中在他耳侧,用陛下劝阻他的话后,才稍加清醒,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起身,带着歉意解释:“无言、叶兄,容我换身常服,二位先随意逛逛,我稍后就来。”
童清刚走,叶无言摊手问责苏玄煜:“陛下,你不是说好给泣浊兄赏银了吗?怎么比先前更破败了,再不修缮,都能被无良地主当空地便宜收了。”
苏玄煜懒得搭理,转着桌上的空茶杯玩,杯沿上还有道豁口,叶无言那只反而全须全尾。他放过这只茶盏,垂眼瞧向“身残志坚”的破门板,有气无处撒,热水浇灭了妒火似的,火灭了心尖依然滚烫。
叶无言没想得到陛下的回应,转来转去站在架上书前,好奇翻阅童清幼时读习带插画的《万物博览》,津津有味看起来。
童清出门后,被日落后的暖风吹得心旌摇荡,面颊微微露红,欲盖弥彰地用衣袖覆面,方才觉出丝丝凉意。
侧厨内,童清换上一袭青黛色,对准备膳食的两人说:“上次餐食做的不错,把这几道菜做成上次一般的味道,叶神官那碗不必。”自从闻到白日那恶气,叶神官大概吃不下去饭。
去重和富秋面面相觑,猜不透家主到底在想什么,阴晴不定的。
他们哪能猜得到禁欲二十七年的家主在思春,下一句就是:“靠近巷子口的墙内,栽棵柿树吧。”
多惊悚哪,平日主子就如低头兰叶,清雅风骨,颜色最艳的也就绯红官袍。
柿树秋日满树红红火火地结果子,无论如何想,都不入城内君子喜好梅兰竹菊风骨之列。满树柿果,简直有伤风雅,君子就该箪食瓢饮,抑欲无物。
童清对二人反应视若无睹,轻飘飘一颗温热的心匆忙赶回,瞧见叶无言抱着那本儿时读物起兴。
他坐在苏玄煜身侧,叶无言看书,那二人看他。
天色渐晚,斜阳透过格窗糊纸晕入橘红色,三人不再胡说八道、针锋相对的时候,还有点祥和安宁的氛围。
正如童清所料,叶无言自从吸入堪比剧毒的腐尸气后,没有胃口,轻啄几口白米粒对主人意思一下,就不再挪动碗筷。
叶无言大叹:“贵舍手艺见长啊!”抱着书继续看。
手艺见长?
苏玄煜入眼就是一盘油黑的团状东西,他过分冷静,没敢乱动,礼貌指了指:“童大人,这是?”
童清伸手夸道:“这是黑玛瑙——甘薯,富秋的拿手好菜,瞧这糖色染的多漂亮。”
苏玄煜还不知道童清家饭菜的门道,还拿着应当不比皇宫膳食差很多的心态,夹起一口清蒸鱼尾。
这是手艺见长????
他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吃的不是鱼,是鱼尸。鱼肉柴而油腻,腥而有细鳞,甚至有股酸糊味,像从臭水沟发酵三月,外带烧糊锅、还为增鲜加的醋味。
苏玄煜强忍不适囫囵吞下,夜间就不该第一口吃鱼,和今日的凶案犯冲。
他塞了几口硬邦邦、颗粒分明的白米,僵硬地抽起嘴角,难吃笑了。
他存着一丝侥幸,挑起一根看起来十分翠绿的青菜,刚进入口中只觉为时已晚。
谁能想到这细长的青菜有三种口味,刚入口是咸渍的泥沙粒味,细品之下如生草一般的苦涩草香,最后便是青菜叶脉络内部的巨酸溢满口腔。
苏玄煜为了不失礼节,又填了满嘴宛如石粒的白米,吃得恍惚。
童清家境这么贫寒,满桌饭菜确实用心,唯一不好的就是家中厨子味觉坏死:“童大人,下次备些粗茶淡饭便好,不必准备如此盛宴。”
叶无言见自家陛下良心发现,惊讶看地看童清面不改色吃着饭菜。
童清自损八百,温和下咽:“叶兄多虑了,这些我还承受得起的。”
苏玄煜劝不动这倔驴,也不再嫌弃有豁口的白瓷茶杯,觉得这水另有一番滋味,竟带点茶香。
他没话找话:“童大人,你觉得自己爱一个人能为他做什么?”
逢时误入一缕清风,童清背后发带飘飞:“生死为他。”
苏玄煜撩起眼皮看他,闲得用杯底碾压木桌面玩,夜色已深,墙角青苔处隐隐最后的蝉鸣:“换我说,只要我活着,绝不会让他死。”
他一身明黄色衣衫奔波一日,也不现疲惫,腰身从未弯过,永远是一副九五之尊、从容不迫的模样,帝王强势威压人一头。
就像天生的帝王,不怕任何反叛忤逆,因为他压根不将任何人放入眼中。
苏玄煜用脚尖震醒叶无言:“你呢?”
叶无言此时无言以对,苏玄煜又玩什么把戏,大晚上学青春期小孩夜谈中二恋爱观?
他合上书,半敷衍应对,谁也看不出他藏了几分真心在话里:“唔,我大概不会喜欢上另一个人。我不愿形如傀儡,半生不死。无论何时都不会让自己脱离掌控。”
童清不解,喜欢一个人,怎么会形如傀儡呢?
“无言,喜欢一个人并非献祭自己的身心,你有权决定拒绝情.爱中的劫,喜爱本身并非牢笼。”
叶无言哑口,他亲眼见过父母爱得痛苦而惨烈,宁愿死也不想重蹈覆辙,这种观念深深根植在脑海中。
情爱就算没有痛苦,他也不敢相信除自己之外的人,这里面的恐惧、可怕不足为外人道。
叶无言透亮的眼睛逐步泛黑,甜甜笑道:“泣浊兄说的对。”
童清忽然就明白了叶无言为什么疏于交际,却能迅速交融人群。
他在伪装,用乖巧和一知半解隐藏缺陷,吃一堑长一智。童清深觉自己……说错话了,不该谈论这个话题。
苏玄煜淡淡咽下凉透的茶水,喉咙苦涩轻减,别开视线,烛火映入黑眸,湿润跳动。
猫妖案之后,街上只剩下来回巡查的衙役,三人成行。
他们三人也在月色下出发,幽深黑夜促成短暂的团结,苏玄煜突然觉得童清顺眼很多。
明月高挂,晴朗无云,都不用提灯笼,街上空净看得仔细。
童清争分夺秒补充其他二人不详知的消息:“近些年贾府家主贾新走货瓷器,蒋府家主蒋淑走货绫罗绸缎。早年间商户不严管,走险道行海商,转卖无禁令的精盐、精炭等,赚取一大笔发家财。而八年前,两人也就随禁令,逐步舍弃这条道,本分转行。”
“蒋淑本是彪悍称霸一方的女镖人,贾新人称贾胖子,和她有些私交,两人似乎也就早年苟且的关系,共同走私出海。”
童清把行囊脱下,拿出三把农铲头,就地折三根粗细近似的木棍,安装敲打结实分给两人。
新坟新土,松软的坟头上还有烧黑的黄纸灰、白钱纸、瓷碗烧到底的三根香头,阴风刮过,树草“哗哗”闹响,周围没有溪水经过,少了蛙鸟活物的喧吵。
沙石风吹过,叶无言一激灵,眼睛眯成一条缝,寂静如此,有种被锐利的视线所监视的感觉。
静待四周重新恢复平静,有如野兽般的耐心和谨慎,他不经意向后扭头,又若无其事转回身。
他的心快如雨点撞击胸腔,不再说什么玩笑话,脸色暗了一瞬,右后方草丛,有一双白得发亮的眼睛。
那眼睛十足贪婪锋利,仿佛看什么价值连城的珍宝,好像下一秒就要冲上前亮出白刃。
叶无言镇定恢复呼吸,不能打草惊蛇,他还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人”等着他们。
肚子里晃的热茶都成累赘,冷汗顺着肩胛骨滑落,等不得了,他迅速思考逃生的可能。
童清虽比他高,可文官哪有战力,成天忙于案纸。在叶无言眼中,能与之一敌的也就“暴君”苏玄煜。但他不敢轻举妄动,苏玄煜再狠,也只是劈了傻站着不反抗的言官,要是遇上草丛中是疯狗,谁输谁赢还难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