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听八卦时,会不自觉兴奋与认真,正如此时,苏玄煜瞥了一眼叶无言炯炯发亮的双目,默默道:没出息。
叶无言欲盖弥彰地轻抚檀扇上的镂印,一双耳朵高高竖起。
总管被六只眼睛牢牢盯住,童清光明正大审犯人,苏玄煜漠不关心半分神,全场之中只有叶无言眼神炽热、人畜无害般好奇。
总管颤抖着手咽下茶水:“蒋小姐不嫖不赌,平日多爱救些落入风尘的男子而已。府内多少都受过蒋小姐的扶持,大家都记着恩惠。”
童清挑刺:“可我看贵府没落下多少人。”
总管“咳”了一声,有种欺负独守老人的凄然:“嗯……蒋小姐总有识人不清的时候,可留在府里的都是顶顶好的良人。 ”
叶无言微微捏住扇柄敲进手心:“我刚刚还看到一人鬼鬼祟祟,抱着一只成色极好的瓷瓶出府。”
总管气也不喘了,手也不颤了,拍案而起,一口气说道:“什么!公子,你可要好好向几位官爷说道,那人长什么模样,身高几尺,穿什么颜色衣裳。我们蒋小姐乐善好施,死后也不能叫人欺负了去!”
叶无言眯起眼睛,心想:这不是能好好说吗,桌子都差点裂成八瓣,真有劲。
苏玄煜不说话时斜坐在旁,目空一切:“黑衣,下三白,个子矮。”
总管硬胡子炸毛:“我早就告诉过蒋小姐这人不可信,小小年纪奸刁滑头,长得也丑如干树皮,靠近一股泔水味,她偏不听!”
童清把话拉回来:“蒋小姐救助过的公子里,因她落难逃出府的有哪些?”
总管捋着胡子,叹了口气,怅然说道:“这……我不记得太多,有张三、李四……”
他说了半个钟头,喝了口水还没有停嘴的意思,绕口令一样:“柳浪、刘酿、陆梁、路量、卢朗……”
苏玄煜烦他,打断:“闭嘴,里头有没有叫钟一的。”
总管噤声,想了一瞬立刻说道:“爷,有的。”
叶无言叹为观止,这管家果然够劲,能从诸多小白脸中脱颖而出,也不是好惹的,光用唾沫星子就能把他们淹死。
童清继续公事公办:“劳烦细讲钟一和蒋小姐的故事。”
总管清嗓:“当年蒋小姐和他俊秀的脸一见钟情,多方打探到此人是个读圣贤书的,因照顾家中二老,科考屡次不中拖延至今。蒋小姐有意和他交好,身边恰好有几个还没腻的郎君,不着急收入囊中,便命别人时刻关照着。”
“一日大雨,那二老病重厉害,蒋小姐托名医许家上门,花足了心思。钟一不是个铁石心肠的,几番之下动了情。”
“你来我往,蒋小姐诚心待他,两人浓情蜜意一阵。可他忘了,蒋小姐从来都是密林从中过,片叶不沾身,钟一一哭二闹非要名分,再有耐性也会腻了这张脸。天下好郎君那么多,以蒋小姐的身份不至于在他一棵树上吊死。”
“蒋小姐花过了钱的,这样浅显明白的道理,钟一就是不懂,被冷落了后,只是默默退到后院,抢着为她做洗衣的活计,不肯多说一句话。蒋府上下,只有他当了真。我本以为……最不会跑的人就是他。”
叶无言说起风凉话:“他昨夜袭击官爷,跑去下大狱了。”
总管知晓他想为蒋小姐查案心切,恨铁不成钢,啧道:“蠢笨东西。”
叶无言又问了句不相关的:“你方才说,他是什么时候被冷落的?”
总管心不在焉道:“三月前。”
叶无言猛的起身:“好!兄长,泣浊兄,我们去会一会他。”
苏玄煜和童清处变不惊:叶无言想使坏了。
狭隘曲折的牢狱内,阴腐气息不消,地底下暗无天日,几盏微亮的长明灯浅浅呼吸。
烛火偶尔跳出细响,牢房中木料潮湿,木蠹虫“咯吱”啃噬,随着牢中人的痴吟哀嚎,其余人死一样的寂静,贴靠在稻草边。
牢门锁链哗啦声利落响起,赫然闪出三位风光霁月的公子哥,卷来白日里新鲜气息,一阵风似的径直朝牢房深处走去。
对了,那边刚逮进去一个小白脸,擦干净泥明晃晃招人喜欢,富少爷们着急去赎人了。
其他人面不改色,有钱真好。
有代入自己的,担心三个一起上累屁.股。有积极乐观的,咬咬牙努力一把,把几位爷伺候好了,便能苦尽甘来。还有的淫.色相视,哥几个要是运气好,沾沾光凑个响听。
牢房尽头有处隔音的重门间,小白脸被提进去,沉重的巨门砸到地上,掀起死泥和木头味。
有人不满的“啧”了一声,没乐子看了。
审讯隔间里,叶无言面色颇为阴森,一簇烛光从下而上映射面庞:“钟一,你还是不招?”
钟一泪流满面:“公子,您到底要我招什么?我家境贫寒,家里二老突然病危着急用药,只好拿镰刀去挖草药。”
叶无言冷声:“几个时辰前还说是去偷稻草,这么快忘了?”
钟一用手胡乱擦泪:“呜呜,昨夜急晕头了,诸位爷饶了我吧!家父家母的身子着实等不起。”
他哭的委屈,叶无言有种欺负良家少男的罪恶感。
钟一自从跟了蒋淑,没少和官府中人打交道,对府衙手段略知一二,不过是偷不值钱的物件,何况并未得手,问清楚后意思几钱便能走了。
至于袭击朝廷官员,此事可大可小,全看几位爷心情,他只管将姿态放低,卖惨求怜放声痛哭……
他没想到的是,这不是寻常府衙,而是本朝大理寺关押重犯的地方。
钟一被逮来时没心思张望,即使鬼气阴森,牢犯绿着一双恶眼,也只当他们长相丑陋、五官不端,全然没想过关进来的都是朝廷要犯。
童清呵斥:“大理寺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钟一不可置信看他,跪坐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才恍然明白初来时的异样,这哪是可以随意糊弄的衙门,分明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大理寺。
他哭着磕头:“官爷,我真没干什么啊!我是清白之身!”
见他慌了,叶无言继续说:“半夜三更,手拿利器围堵朝廷要员,真当自己是无辜的?”
钟一再抬眼,后悔万分,只觉三人比收魂的黑白无常还要可怖几分:“小人真的冤枉啊,您要信我。我、我招,我什么都说。”
叶无言鬼气着一张白脸,手指叩击钟一手腕桎梏,闷声轻软,心里想:这木头都快朽了。
嘴上说道:“你去贾新坟前,到底想要干什么?”
钟一低头,含糊不清:“想要劫财。”
叶无言摇扇,扑面檀香:“一个姘头走投无路,竟打了劫财的注意,泣浊兄你信不信?”
钟一呆立,他们知道自己身份了。
昨夜慌乱听不仔细,这人口中的“泣浊”,难道是那位阅案无数的玉面判官,大理寺丞——童清!
童清:“不信。”
叶无言:“钟一,蒋淑腹中怀子,按月份推算,该是你的。”
钟一跳热的心骤然变成寒冰,震碎牢中:“你……哈哈,你说什么?”
叶无言淡淡陈述道:“这是你能为她们做的最后一件事,说亦或不说,全在你一念之间。”
他这回彻底信了,几日内家破人亡,接二连三的噩耗令他屈服,气力尽失。
钟一满目哀伤,挺直弯曲脊背,近乎失魂:“啊,我要去给蒋娘查案,猫妖案。官爷慧眼,想、想来也清楚这件案子的棘手。我信不过你们,苦于一介白衣无财无权,如要跻身其中比登天还难,只好打探消息私自摸索。”
童清敏锐点出:“那为何见到我们就跑,闭口不言,非要等到我们来审。”
钟一喑哑:“我怕,以为你们是蒋娘的仇家。蒋娘早在巨人执斧恐吓的时候,莫名心神不宁,贾新一死,蒋娘连筷子都握不住了,吓得好几天没有睡好。”
“我猜到是蒋娘早年为了生意,做过的缺德事。想方设法为她开解,她太害怕了,听不进去我说的,好几天不愿见我。”
“蒋娘遇害前日,悄悄去了一处地方,回来时心情和缓些许,仿佛求了一帖静心佛符。看她无碍,我的心也放下了。没想到第二日……”
钟一十指紧紧抠住,青筋凸起,呼吸急促几息:“她死的惨烈,我乱了。满脑子都想和贾新有关,恰好他头七出棺,说不定有什么线索,就在那里遇到了你们。”
“我自幼读圣贤书,不信妖邪,更不信什么书生借猫妖还魂,揣度你们是杀蒋娘的仇家,不敢出来对质。原本想悄悄跟着你们,后来的事,几位官爷想必清楚,我做的全是无心之举。”
钟一小心说道:“谁能想得到童大人和两位官爷办案,也需亲自掘棺。后来入狱,心里一团乱麻,怕你们演一出戏后,随意找个由头杀了我顶罪。到时,蒋娘的仇,就真的不见天日了。”
气氛顿时微妙,钟一猜对了一半,上面还真想请童清和叶无言查案背锅,人手财权样样不给,不然明月高悬他们三个有觉不睡,闲来无事跑去荒野赏月约会吗?
难堪之言被当面点出,人尽皆知大煊无能无才,几乎满朝世袭权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