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无言朝飞鸟勾了勾手指,等飞鸟靠近,屈指敲了敲他的脑袋:“虽然不生你气,但做了错事不可不罚。”
飞鸟捂着脑袋,诚恳点头:“是。”
叶无言想了一下,开口:“就命你搜罗些曲子,回来唱给我解闷。”
飞鸟眼前一亮:“是!”
飞鸟刚得了不痛不痒的惩罚,还想矜持一番。
叶无言眼神掠过他的身形,向他身后看去,在飞鸟出声前打断:“参见陛下。”
飞鸟瞬间僵直脊背,转身叩拜。
苏玄煜睨了他一眼,淡淡道:“嗯。”
飞鸟收到叶无言眼神示意,立刻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叶无言:“陛下,隔墙无耳吧?”
苏玄煜今日神色尚佳,简直像彻夜吸了叶无言大半精.气,精神抖擞。
“没有,朕的人在把守。”
叶无言一开始认定的同盟者只有苏玄煜,在外人面前,他还会稍微演一演,树立一个与小皇帝即便水火不容、依然忠贞不屈的命定神官人设。
换成私底下就不必了,除了昨夜宛如恶鬼盯他看的异样,他几乎没怕过。
叶无言长舒一口气:“苏玄煜,那个道士怎么回事?真的是偶然救了我们?”
苏玄煜敛起刚下朝的朝服,坐在床头的圆凳上:“我的人还在查,目前有岳有才盯着,并无异常。”
叶无言饶有兴致地侧脸,几缕发丝藏进他的寝衣里:“你的人?单论这件事来说,你手底下的人能用到什么程度?”
苏玄煜不敢看他,低声道:“你想做什么,便能用到什么程度。”
叶无言因受了伤,笑起来都没力气,断断续续的笑:“我的陛下,在你那群皇叔眼中,你就如同待宰羔羊,夺位后愈加强势,他们方才有了警惕,深知大哥血脉不可留。可恰好你初长成的羽翼可以保护自己,王爷们惊觉无从下手。”
叶无言平静看他:“苏玄煜,你们都在等一个着火的引线,当前时机刚好,有乱国猫妖、有惑主神官、还有随意杀生的暴君。”
“让我想想,他们应当早开始准备了,势力深入六部,财权兵将俱全。苏玄煜,你呢?”
虽然是质问,苏玄煜心底溢出几分愉悦:“我有你。”
又在敷衍了事,叶无言散漫地移回视线,玩笑似的拉长尾音,应答:“好,有我助你。”
叶无言:“我见过苏十三了,昨日的凶犯,应当不是真正的巨人。”
他先前便想说这个,总是找不到时机,右臂撑着一边,想坐起来好好说道。
苏玄煜边着手替他护着,边严令制止:“不想死的话,给我躺回去。”
叶无言吓了一跳,无意间卸了力气,解释道:“伤口只是看着吓人,实际上不会死。”
苏玄煜摁着他的右肩,朝服布料纳凉,阴冷的触感滑过叶无言的脖颈:“你听还是不听?”
他越发有童清絮叨的模样了,叶无言有些胆寒,怂道:“我听。”
他看着苏玄煜表情和缓,继续说道:“我们调查的案子有进展了,抓住一个证人,证实蒋淑死前说了几个字,发音近乎‘wan,xiang’,当然真假存疑。我们暂且用“晚香”作代号,他既可能是巨人,也可能是血口男子,还可能是背后谋划的人。”
他提醒道:“猫妖案过于被动,凶手行迹成谜,还有苏十三的碎颅案搅乱局势,强行明面上抓住凶手不大可能。”
“不过我发现一件更有意思的事情,蒋府证人黄束,私底下倒卖白叶子,光凭一张烟叶,能飘飘欲仙、欲罢不能。吸食之后,面容枯槁,断烟则会有小虫啃骨的痛。”
苏玄煜接着他的话说道:“如若不严管,将后患无穷。”
叶无言:“是这个道理,可你想怎么严管。”
苏玄煜顿了顿:“起码要过了当前局面,我还未刻意昭告天下,一日内神官的名号传遍昭澜。叶无言,你好大的名气。”
叶无言笑道:“我知道,不是美名,是骂名。”
苏玄煜似在承诺:“他们把你当做大火的引线,我可以把你变成大煊的福报。”
叶无言迟疑看他,只听苏玄煜终于松□□出底牌:“三皇叔在我这里安插暗探,我亦能在朝野中培养有能之士。多年间,他们兄弟几人并不和睦,自从摄政王二叔逝世后,三叔才正式接管大权。两年的财权转移尚未成体系,到时可用我安插的人才接管。”
“三叔地位并非攻不可破,几位王爷当中,有几人从商孝敬他,有几人守旧踟蹰不愿谋反。如今三叔势力得以稳固,全靠经年累月的财与兵。”
他咬字缓慢,清晰讲到:“其余朝堂招揽的草包官员,杀多少都与国运无关,兵部由苏十三掌管,暂且动不得。我们能运作的,只剩下了财权。”
寝宫静寂,苏玄煜寥寥几笔描绘完了多年苦修,他冥思大煊的结局数载,韬光养晦出一幅末代宏图。
他仿佛推演过无数次,方可用局外人的视角,精准掌握大煊命数。
叶无言挑眉瞧他,这便是史书中完整而具象的苏玄煜。
叶无言终于满意了,绕回方才的话题:“苏玄煜,你说文灿费尽心机接近我们,是好是坏?有那么多条道路,他偏要来到我面前,还寻到一处恰巧逃生的破洞,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压了苏玄煜的经年巨石,悄然被叶无言凿去一半,零落了满地的碎石屑。
苏玄煜莞尔,徐徐说道:“直接杀了了事。”
叶无言笑出声:“陛下不可,杀了多可惜,我们势单力薄,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我有一计,要不要听?”
苏玄煜忍不住将他的手盖在锦被之下,换了条热巾帕敷在额头,动作娴熟自然。
“爱说不说,谁能拦得住你。”
叶无言如鲠在喉,觉得他好像哪里变了许多。
他悄声说了几句话,苏玄煜慢慢表情凝重:“太冒险了,你不许去。”
叶无言认真点头,苏玄煜看着他默默叹息:又拿谎话诓骗我。
叶无言自觉真挚可信,殊不知他演的太过了,越像正常人,反而越能证明他在偷偷谋划坏事。
苏玄煜单手揉了揉太阳穴,头疼道:“这几日先在宫里待着,等过去这阵风波再说。”
叶无言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宫外又死人了?”
苏玄煜手掌微缩,叶无言骗不过他,他亦骗不过叶无言。
“昨夜死了几个嫖.徒,回家路上被砍碎头颅,挂在门前。”
叶无言的手,不老实地在檀扇柄轻叩,节奏缓慢均匀:“你知道是哪个花楼吗?亦或者记在谁的名下。”
苏玄煜抽出他的折扇,将湿水的巾帕遮挡住他的眼眸:“和你心中所想并无两样,三叔一党的锁楚楼。”
叶无言怔了一瞬:“真有意思,黄束在蒋淑死前也想去那儿。”
黄束所做的布材生意也与锁楚楼相接,嫖.妓、烂.赌、贩.烟,看似是一人恶习,实则与周围人息息相关。
蒋淑再过分,也只是处处留情,万不会沾染这些陋习。
如若不然,一个女子在入世道路前,选择了歧途,早被这些玩意儿拉入万丈深渊了,绝不会有如此大的家业。
锁楚楼,不会像表面那么简单。
苏玄煜忧虑地看他没有血色的唇,应下:“我会派人留意的,你该歇息了。”
叶无言幽幽抗议,苏玄煜装作听不到,款款走了。
殿内换了香,成了回甘的草药味,似乎有安神的功效。
叶无言撤掉巾帕,思索着“财权”。还未来得及想几个轮回,当了回甩手掌柜,昏沉睡去。
苏玄煜掐着时辰回来,拉起纱帐,昏暗的床榻旁,他痴痴望着病卧在床的叶无言。
良久,起身为他堆了下锦被,拭去薄薄冷汗。
苏玄煜心中惆怅:今日不该告诉他这么多的,他又做噩梦了,看来还要再重新调配安神香。
——
文灿在宫中一小太监手里,救下一只残尾瞎眼的黑鱼,为它轻轻擦拭膏药后,放生到墙边一处瓦缸中。
他是个散修,观鱼问道,时常痛苦锁眉。
倏尔,文灿的眉间舒展,回头时盈满笑意:“来看它?”
青月心中诧异,自己用了十成十的功法放轻脚步,竟还是被发现了。
他被指派教导飞鸟后,时常空闲,突兀见到生人本想前来查探一番,身体莫名其妙地盘腿坐与他的身旁。
青月坦然道:“嗯。”
黑鱼在水中惊慌失措,初入狭窄昏暗的瓦缸并不习惯,甚至会头撞瓦壁。
青月疑惑道:“瓦缸太浅了,到了夜里,它会跳出来的,到时岂不是白救了。”
文灿慢悠悠地笃信:“不会的。”
青月:“为何?”
文灿:“我告诉它了,不活在寸瓦之间便会死。”
青月觉得他神神叨叨的,实在忍不住好奇:“它听得懂?”
文灿咧嘴一笑:“不懂。故而我只告诉了不会死的那条。换言之,待它死后,就不再是我救的那条黑鱼了。”
青月觉得他是胡扯,却也静静坐在一旁。
他与文灿,一动一静,一个蟹青色的身影,眼睛随着鱼动,另外一个黑白道跑的身影,好似透过微波浮水,定定看到深处不一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