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神弄鬼。”

久安宁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足尖轻点上了身侧店铺屋檐，生出的轻微动静湮灭于街下鼎沸人声，银白身影瞬时向远去红衣人追去。

修界器阶大成者凤毛麟角，无故夜访青辛镇，还有心引起她注意，怎么想都不对劲。此人实力不详，硬碰硬难免讨不了好处，换做其他修者，定然识相不会主动招惹对方。

久安宁神情凝重，薄唇紧抿成线，加快了追人的步伐，飞速闪动的身影几乎无法以肉眼捕捉。

“回去！不可贸然行动。”

折玉力图感知对方的器灵，竟是一股波谲云诡的灵息，让祂根本探查不了其身份，是敌是友全在那人一念之间。

若真与其起了冲突，得罪对方事小，久安宁受伤事大，由不得犹豫，祂当机立断厉声劝阻。

“今夜得守着情况，以防他对镇民下手。”

年关到来，多的是归家心切的人回到小镇，无数家舍的饭桌都将添置几双筷子。

久安宁知晓自己一向多疑，或许对方仅是路过此地，可谁能保证不会有最坏的结果。一场牵连无数家庭的赌注，久安宁不仅不会下注，还要掀了牌桌。

她多疑，但她愿意。

“你一个生死劫都未渡过的修士，拿什么跟进情势，回去！”

“你也知道对方来头不小，你我走了，镇民怎么办？”

“生死有命，年后你将迎生死劫，孰轻孰重当有判断。”

久安宁不语，一味加快追人的速度，离那抹红点越来越近。

她并非想与此人作对，只要对方出了青辛镇附近范围，今夜一切都可照常进行。快了，再过十里就是青辛镇所在山脉界碑。

距离近一厘，少女眼中的忧虑就随之少一分。

两边的景物极速后退，凛冽冬风如刀子割在脸上，叫人难以呼吸。折玉胸中腾生出一股不安，前所未有的强烈，连续撞打心门。

上一次有此感觉，还是万年前随先主大战天道，将要人亡枪毁时。

这股莫名揪心疼痛愈盛，让折玉也一头雾水。

当年天道一战，先主受下天罚魂飞魄散，强行与折玉剥离契约，使得祂魂识险遭撕碎。咬牙挺过九万天锥心刺骨折磨，竟让折玉在器阶圆满的基础上又进一层楼，达至器阶巅峰。

因祸得福，自有代价，等待祂的便是万年不醒长眠。

即使遭封存大半灵力，折玉器阶巅峰的命格却是实在的，魂识不灭，万古相传。因此，如今没有能够威胁祂心神性命的存在。

那么现下此番心悸，是在预示什么呢？目光从矫健白影移开，折玉抬头望向无边黑夜，周身散发摄人压迫感。

天道，你从来不公。

折玉讨厌久安宁。

这是凤栖山人尽皆知的事情，尽管凤栖山貌似仅有一人二妖。

从在库房，少女白净但覆一层薄茧的手握上枪身时，折玉就开始讨厌她了。

一把身经百战，面对天道亦能随主血拼的长枪，认一个入门丫头为主，恐是修界三千灵器一大笑话。

灵力封存，人在檐下，祂便忍了。

可久安宁性子烈得很，乖张行为与其长相完全不符，典型的吃软不吃硬，同万年前的祂如出一辙。

一模一样的两块拼图凑在一起，若不想生出事端，其中一方就得打磨自身的棱角，修成合适的样子同对方相合。

折玉便是这一方，祂也从未想过会是自己。

这场契约起始之际，长枪便处处刁难主人，希望她知难而退，低头顺从自己。毕竟祂若顺心，心情好时指不定就愿意倾身指导这个心底藏满野心的少女。

可久安宁丝毫不顺其意，在师尊面前纯良无害的人到了祂这，狂狠得如同寒冬在墙角一方天地开得肆意的忍冬花。

她曾说，如果祂不愿认她为主，非要处处同她作对。那就待她渡了生死劫，毁约换主。

好啊。

折玉那时毫不犹豫应下。

所以，此刻才不是担心她。

若是这人没等到生死劫就死了，祂便成了一杆护主不力的长枪，有损祂神威名誉。

嗯，就是这样。

长枪思考完毕，认为得出的结论甚是在理。

面对久安宁越来越快的追赶速度，祂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一个极好劝人停下的办法。

“出发前青珩告诫亥时前归，他的话你都不听了？”

此话一出，折玉明显感受到少女追逐的速度慢了。

的确，今日下山前，师无虞仍似她儿时下山扫长梯时那样，嘱咐注意安全，尽早归家。只是这次师无虞故作神秘反复说了几次。

弯月斜向西山，此时刚至亥时，若是掉头返程，便也还来得及。

林中鸱枭啼叫，一阵咕鸣入耳，让犹豫的人回神，恍悟青辛镇的热闹早已在追逐中留至远处。

“他若在，此刻便是和我一同驱逐此人了。”回去，不可能的。

久安宁唤出一张符咒，两指并合化刃化破左手食指，待鲜血浸满灵符凹线，她将其向前丢去。

金光在远处闪开，就这一瞬的时间，伴随折玉无声的叹息，白影持枪飞掠到了界碑处。令久安宁没想到的是，那人并未离去。

一白一红两个身影在月下白雾中相对，一个站至界碑旁，一个仰坐高树之上。

那人背对她而坐，一袭赤红华裳丝滑垂落，精致的料子遇月色交融，宛若湖水波光。

“在下并无冒犯之意，若有失礼，望海涵。敢问阁下大驾光临，出于何意？”久安宁反手握枪，状似随意的站姿实则时刻准备迎接攻势。

眼前乳白色薄雾奔涌，风起晃动衣袍，花铃悦耳轻响。

雾中飞来一张灵符，朱红染光的字显现在久安宁跟前：路过。

呵，真是张口就来。

那是谁一番挑衅后，她还没开追，就跑得没影了？

“阁下方才在镇上又何出那番言论？”

雾中人抬手抵在颔间，似乎闻言认真回忆起来。

片刻后，眼前的字散开，组成新字：哪番言论？

久安宁嘴角微微抽动，隐有抛出手中长枪扎落此人的冲动。

“阁下既无意诚心交谈，那在下便不过多叨唠，以免误了赶路，敬祝一路顺风。”

话的内容礼数周全，可经久安宁不卑不亢说出，坚毅无畏的眼神使得她好似是上位者。

告辞礼毕，久安宁收回死盯那人的眼神，转身欲走之际，耳后却又响起阵阵铃声。花铃晃动的同时，她手腕生出一缕青油灵光，绕在腕间成环。

这个法术是她教给灵妖们传信用的，对灵力要求不高，简单易学。

是三尺催促她早归。

两只器灵能力有限，无法像大多修士写明内容，只能传送简单的信号，譬如饭时唤她归山或走散时同她报上位置。因此，现下的灵光仅是催促她速回，没有多余的内容。

往日传来这个信号，无外三尺让外出的她及时回去用膳，现在应该也是如此。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久安宁总觉得今日这信号急得很。

此时凤栖山上，满目狼藉。

惊魂未定的灵妖跪在倒地的人身旁，发现没了气息后，再也抑制不住呜咽，妖生头次无措大哭起来。

三尺用小手连连擦脸，却怎么也抹不净眼泪，它不断用安宁君教自己的法术，一遍遍地发送信息，直至耗尽低阶器妖少得可怜的灵力。

灵光攀附在手腕间滑动，往日觉得润湿光滑的触感此时却让人感到不适，犹如一条蛰伏已久的毒蛇正在试探绞死猎物。

掌心冒出湿腻的汗，阴凉啸风自身后吹过，少女猛然转身，警惕打量漫向四周的雾，没底的心跳得厉害。

回去。

久安宁心中陡然生出这个念头，银白衣袍下的脚果断向后退了一步。

不知为何，她突然好想师无虞。

想见他，想触碰到那双总是冰凉的手，想闻到那股熟悉的冷竹香。

“桀桀桀——”

仅生出一瞬的念头被撕破薄雾而出的妖魄打散，久安宁反应迅速，后撤一步的腿当即蓄力，转枪飞身迎了上去。

树上那人本悠闲而坐，静观少女生疑动摇。直至望见无数妖魄自雾中奔出，尖利嘶鸣直向久安宁而去，面具下的眉心瞬时拧紧。

杀不完的妖魄围绕白影不断进攻，攻势不仅未因红衣人的到来而停滞，反而更加疯狂。

它们皆是乱葬岗生养出的怨灵，以尸身为实体，一具尸体可滋生数个妖魄，成形后为争夺实体，尸体往往会被争得四分五裂。

因此，眼前景象诡异惊悚得很。

无数缺胳膊少腿的尸体蜂拥而至，有些甚至只是一颗脑袋或是一只脚，结着血痂泛着淤青疯跑。

它们的目标看似是眼前二人，实则是远处充满人气的小镇，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久安宁胳膊都已抡酸，白雾却仍如无底洞，不断生出妖魄。

喘息间隙，她险些未避开伸来的利爪，即使横出的花铃阻挡了部分冲击，身子仍是直接飞了出去，背抵至界碑才止住。

厮杀片刻，忙得抽不开身的折玉猛然顿悟。

挡下一击后，祂咬牙出声提醒：“杀不完的，今夜乃丑月离日，阴极之至，妖魄实力大增，我们……”

“你说今夜是何日！”

久安宁大脑轰鸣，与折玉一贯的心语竟是喊叫出声，挫灭作势越过界碑的妖魄，她双腿发软，握枪的手抖得厉害。

突如其来的惊问让折玉愣住，见对方脸色惨白，祂不敢犹豫，重复了遍回答：“冬至前日，天地气交替，人气弱。”

闻言，少女如同飘久后砸地的风筝，全身褪去了颜色，呆立原地不动。

今夜怎会是离日？她分明记得明日才是。

久安宁撑枪支起身子，视线开始模糊，游荡疯跑的残肢断臂有了重影，持久的耳鸣使她听不见任何声音。

重生一世，她胆战心惊等了这么多年，到头来怎么能忘记了这日。前世这日，她与世长辞。

前些日归终的无意闲谈在脑中响起，脑仁再次传来熟悉的剧痛，久安宁单膝跪地，隐忍克制不出声。

“吾记性愈发不好了，今年有几日经历过什么全然记不住了。”

久安宁头痛欲裂，抬臂不住捶脑却无缓解，她到底忘了什么？

早在半年前她便大幅减少外出，有意避开风险，以让自己挺过前世亡故这日。若是前世早夭命运她都躲不过，谈何陪在师无虞身旁？

师无虞……

“什么时辰了？”

“刚过子时。”

折玉话音落地，脑中绷着的弦彻底断掉。离日已过，她没死。

她要回去，她现在就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