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九日。
天色阴沉,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今天是林隐个人画展的开幕日,也是她人生中的首次个展,她不敢怠慢,清早就到了画廊。
林隐是顾云浅接手画廊后第一个签约艺术家,所以他毫不吝啬为她投下了大笔的经费,期望能借助此次画展让她及画廊更上一层楼。
事实上,从半个月前开始,“江城最年轻女艺术家林隐329首次个人画展”的广告就已经铺天盖地在各大主流及流媒体上宣传造势了。
所以按照顾云浅的说法,今天九点前,各大媒体记者就会陆续抵达画廊布置机位及照明设备等,以期将林隐与受邀观众拍出最好的效果。
但时间已过八点半,画廊的大门口却冷冷清清,无人前来。
此刻,老郭和工作人员已经就位。
田甜作为策展人也早早就到了。
她今天穿得特别隆重,白色的香家套装,头发高盘,戴了一顶精致小巧的堆纱礼帽,整个人比之前要瘦了一圈,在大厅里指挥来指挥去,忙得不亦乐乎。
二十分钟后,她终于布置完了一楼的接待厅,一边走出来,一边奇怪:“照理说,这个时间点,媒体记者应该早就到场了。”她抬腕看了眼手表,皱眉对着老郭说,“而且圈子里一个人都没有来?”
老郭摇了摇头,浓眉紧锁,看了眼正在一边出神的林隐,低声道:“不该这么冷清的,二少爷在半个月前就让人把邀请函都分发出去了。”
田甜问:“听说这次也会对散客开放?”
“散客开放日明天才开始。今天来的都是圈里人,沿袭从前的邀请制。但以往画展,这时候差不多人都已经到齐了。”
林隐在一旁回过神,笑了笑:“看来78号今天要在我这里破例了。”顿了顿,她自嘲,“首个开幕日却没有人来看的画展。”
“再等等,时间还没到。再说,今天下雨。”田甜安慰着,同时心里明白,如果今天真的没有人来观展的话,对一个画家来说,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
她拿出手机,翻开通讯录,她在江城有不少艺术界的朋友,如果这时候让他们都赶过来捧场的话,人数应该也不会少。
“不用费心,学姐。”林隐看出了田甜的意图,淡声道,“随遇而安。”
“可今天毕竟是你的……”
“没关系。也许这本就是我应得的。”
林隐垂下眸,或许褪去华服后,她终究还是那个一穷二白只靠一腔孤勇努力向上却没有天赋的小画手。
也许她本就不该被78号签约的,之前的作品在画廊里卖得风生水起也只是因为她沾了权贵圈的光而已。
现在,她离开了黄婉华,摆脱了张祖菲,她彻底与权贵圈划清了界线,她做回了自己,就要承受这个结果。
说到底,她曾经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辈而已。
这是她应得的,也是她本来的面目。
九点整,没有人来。
十点也没有人来。
下午一点、两点、三点……一直都没有人来。
一个人都没有。
林隐默默坐在大厅的沙发里翻着画册,好像对这个情况已经心知肚明了,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淡漠。
工作人员在远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种状况别说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就算在整个江城大大小小的画展上,也是史无前例的。
田甜走过去,一屁|股没好气地坐在林隐身旁,脸上都是愠色:“搞什么嘛!摆明了是黄婉华在整你啦,故意联合圈子里的人集体不来的。”
老郭也早就想到了这一层,握着两杯咖啡走过来放在桌上:“二少爷现在也离开了顾氏集团,所以他们应该是故意拿林小姐的画展来开刀了。毕竟这种时候,没有人愿意得罪顾家的。”
林隐抬头:“情有可原。”
78号的各种展出向来都是私人邀请制,外面的散客即使想买票进来观看,也无从下手,所以才会尤显高端,在业内盛名已久。
换句话说,来看展的人,非富即贵,或者多少会与权贵圈有所关联。黄婉华如今与顾家两兄弟分庭抗礼的事情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了,如果这个时候再来参加林隐的画展,就是公然与黄婉华作对了。
圈子里的人精们,是断然不会让自己成为活靶子的。
“说得更直白一点,高级画廊的目标客户,从来都不是懂画的人。”田甜揶揄道,“而是熟稔社交关系的人。”
“咳咳。”老郭怕林隐听了不悦,连忙假意咳嗽了两声。
田甜又转了转眸:“当然,林隐在国际上获得过那么多奖项,技术可是实打实的。只不过在78号,你要拼的,还是人脉。”
林隐点了点头,轻轻笑了下:“看来我的红利已经用完了。”
“不关你的事 。”老郭沉吟,“这几天听说顾氏内部在大动荡,顾氏一有动作,圈子里也不会太平。可能这也是原因之一吧。”
林隐听到顾氏动荡这几个字,心底微微震了一下。
她不敢多问,只是捧起了面前的咖啡,暖了暖手。
*
画展的开放时间是早上九点至晚上九点。
此时夜已深,八点五十分。
田甜早已哈欠连篇,在林隐的一再劝说下,才拿了包准备离开。
临走的时候,她安慰林隐道:“幸亏你当初坚持,把明天定成了开放日,可以让外面的人买票进来观展。等明天吧,明天一定会好起来的。”
“希望吧。”林隐与她拥抱了一下,真心地说,“谢谢你,学姐。”
“行了。我明天的飞机回英国。有空来玩。”田甜一边笑着一边转身走下台阶,又随手打起了电话,“喂,Jeff,我现在去你那里方便么?”
林隐知道,Jeff是薛嘉祥的英文名,去年三月曾经在这里办过个展,当时的策展人正是田甜。
也是从那次开始,她与黄婉华有了第一次的碰面。
“让工作人员也都散了吧。八点五十二分了,没必要再等了。”林隐站在台阶上,紧了紧身上的披肩,看向老郭,“您也回去吧。”
老郭不语,但是转身走进大厅里拍了拍手,将一众人员解散。少顷又回到林隐身旁,吸了口气:“我陪你一起。”
“不,我只是想一个人静静。”
老郭理解地点点头,默默退到一边。
也在这个时候,远处的围墙后突然亮起了黄色的暖光,随后是汽车驶来的声音。他的眼底亮了亮,知道那个人终于来了。
*
雨还在下,不大,却密。
淅淅沥沥、丝丝如麻。
林隐也听见了声音,刚抬头,就看见一辆黑色汽车从大门前一转而进,笔直地向别墅开来,两束车前灯在雨雾中朦朦胧胧,好似一场幻梦。
是她熟悉的光,是她熟悉的车。
她的心突然一抖,攥紧手指。
车门打开,她的眼眶一热,是她熟悉的人。
顾岭深迈着长腿挎下车,像与林隐重逢的那个晚上一样,穿着风衣、拎着一只手提箱,风尘仆仆地大步过来。
“大少爷。”老郭几步下了台阶,走上前恭敬地叫道。
顾岭深向老郭微微颔首。
他站在夜色里、站在细雨里,站在台阶下,整个人略显憔悴,却也更加坚毅。他抬眸望着林隐,眸底晦暗又幽深:“别来无恙,Lucky。”
林隐瞬间动容,两道热泪滑过脸颊。
这相似的情景,熟悉的开场白,让她情不自禁。
她哽咽着,眸光不定,微张着嘴却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无声地凝视着眼前这个男人。
201天。
她终于再次见到了他。
他知不知道她有多想念他?
“不请我上二楼看画展么?”顾岭深走上台阶,站在她面前,脸上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眼底的隧道里,是两抹缱绻的微光。
林隐抿了抿唇,涩着喉咙:“今晚结束了,顾先生。”
“八点五十五分,还有时间。”顾岭深看了眼手表,视线又立刻回到林隐脸上,“我应该是今天画展的第一个客人吧?”
老郭在身后说:“林小姐顾先生,你们慢聊,我给你们做两杯咖啡。”
“不用。”顾岭深眸光定在了林隐这里,话却是对老郭说的,“老郭你先回去,一楼的灯留着,今晚我和林小姐会在这里很久。”
林隐抬起湿漉漉的睫毛,刚要反对,已被顾岭深拉着手往别墅里走去。
老郭望着两人的背影,脸上露出了宽慰的表情。
*
二楼灯火通明,墙上的壁灯打得高雅。
顾岭深一路牵着林隐的手,一边抬头看画,一边用掌心捂热她冰凉的手指。
展厅最显眼的位置,摆着一幅装饰画,是微浮雕作品,用的是煤炭厚涂的技法。寥寥几笔,用凹凸分明的黑与白,将一个男人坐在酒吧里喝酒的场景呈现了出来。
一眼望去,轮廓像极了顾岭深。
顾岭深驻足在这幅作品前看了很久。
“这幅是非卖品。”林隐轻声说。
“听说那组蝴蝶也是非卖品。”顾岭深扭头努嘴,“你这里到底有多少非卖品?”他忽然提起手中的箱子,“用整个顾氏集团可以买下么?”
林隐怔住,微微蹙眉,不敢接口。
“你要的,我今天都带来了。”顾岭深放开林隐的手,将手提箱递给她,“里面是我在顾氏集团的控股权,今天晚上刚刚签署的。明天集团就会召开股东大会及媒体见面会,公布这个消息。”
林隐吓得倒退了三步:“……”
“你答应过我的。”
“什么?”林隐更加慌乱,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可是看他此刻认真的表情,不像是在作假。
“只要给你整个顾氏集团,你就会嫁给我。忘了么?”顾岭深将手提箱放到桌上,打开,从里面拿出厚厚一沓合同,“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我现在已经对顾氏集团实际控股了。只要你同意,明天我就以一元的价格转让给你。”
“你疯了?”
“我没疯。”顾岭深沉眸看向林隐,冷静地说道,“过去几个月,我都在忙这件事。我答应过你的,就一定会做到。”
“可是……可是我现在不想要了。”林隐垂眸躲闪着。
顾岭深黯然:“你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要。不要金钱,不要权利,不要什么万众瞩目和名利双收。我只要——”林隐深深吸了一口,忽然上前一步,抬手捧住顾岭深的脸,深情地凝视他,“你。”
话音刚落,顾岭深以同样的热切封缄了她的唇。
合同从他手中散落,在两人的脚边盘旋落地。
他们相拥,在桌上、在墙角、在窗前,最后挪到了沙发里,仿佛第一次遇见时那样激烈又放纵。
窗外的雨还在下,看上去要下足一整夜。
但唯独今晚,林隐和顾岭深都知道,明天的他们,还会在一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