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莱姆斯拥有很多朋友。

或者说，他拥有过很多朋友。

在这个男孩人生的前几年里，在意外还没发生的那段时间里，朋友简直多到数不清。

他依稀记得，好像就在很久前的一次的生日会上，小小的男孩还被深爱着他的人群簇拥着，对着卢平夫妇亲手完成、插满蜡烛的蛋糕双手合十。

“莱姆斯许了什么愿？”

陪他练了一下午字的女孩躺在他怀里，双臂搂着他的腰，小脸埋在自己的腹部，问道。

——许了什么愿？

卢平回忆了很久，但那点故事在并不久远却历经苦难的人生中，简直虚幻到像是被粗砂纸打磨过的砖瓦，蒙上了厚厚一层灰。

莱尔·卢平和霍普·卢平两人的身体那时肯定还好着，没有因为那件事的打击一夜白头。

……许愿和玩伴们长长久久吗？

卢平垂眸看向满脸倦意的金发姑娘，伸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她后脑勺密软的头发。

两人在四季如春的格林德沃庄园里，倚在后花园高大的橡树下，漫无目的地聊着天。

倒是也有可能。卢平想。

虽然至今，他早已记不清当时那些人的面貌和名字。越发模糊的场景里，只留下一个笑着、闹着、叫喊着自己名字的热闹印象。

“记不清了。”卢平轻描淡写地道。

七岁的薇安娜抬头看他。“那好可惜。”

“莱姆斯的家人一定很爱你。”

她没问那些人去了哪儿，也没问为什么对于曾经的伙伴只字不提，只是淡淡地、感同身受似的说出自己第一时的喟叹。

卢平弯了弯眼睛。“是的。”

他很清楚家人有多爱他，于是在厄运发生后，便硬着头皮、背着所有人离开了家。

“他们还好吗？”

薇安娜抓住卢平停下动作，安静放置在自己脑后的手，指尖摩挲着其间不合年纪的粗糙质感，状似无意地问道。

“……还好……吧？”

卢平张了张口，犹豫几秒后答道。

他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毕竟自己对卢平夫妇留下最后的印象，就是父亲一夜苍白了的头发，和母亲哭红的眼眶。

薇安娜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双手捧住卢平任由她活动的右手，安慰似的抵于唇前。

男孩不自在地僵了下，指背的热度温软到像是被炙烤过后、融化在齿间的棉花糖。

薄薄的脆壳几乎毫无阻力地散开，内里的软浆瞬间溢满了整个口腔。

“别……薇安娜……”

许久不与旁人亲密接触的男孩倏地挣开那双没怎么用力的手。懒洋洋倚在橡树上的腰背顿时挺直，发麻的手背紧贴上粗粝的树皮。

清秀俊俏的小脸不自然地涨红。

瞪大的绿眸却在对上女孩无辜的神情后又软化成无奈，甚至还隐隐带了些愧疚。

“别这样……太近了，我不习惯。”

他低头嗫嚅的声音听得见地越放越低。

薇安娜是不知道实情的，卢平想。但他自己却是无比清楚，自己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这么亲密地触碰过别人了。

不敢说、没有勇气说，于是将隐晦的秘密埋藏在心底，在月圆之夜一个人跑出去。

……他就是个欺瞒人的骗子。

“为什么？”女孩撇嘴问道。

卢平心下一跳，眼神游移着错开薇安娜直白的目光。

“你、你是个女孩子。”他解释着，视线紧盯着不远处、逃离了橡树阴影下，一小丛被阳光照耀着、奋发生长的雏菊花。

“……得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卢平自认为很懂地提醒着她。“外面坏人很多的，你不能总对所有人都毫无防备……”

“可莱姆斯又不是坏人。”

被橡树大片影子完全笼罩的女孩嘟囔着打断他，又抬手搂住卢平微微后仰的脖子。

“这么看来，明明是莱姆斯更容易受欺负吧？”薇安娜扑近他，直接将男孩压在高大的橡树边上。“莱——姆——斯——”

她拖长着音调，一遍遍喊他的名字。

简直就是不可破解的远古魔咒，在微风夹杂暖意的晴空下，让人的面颊止不住泛红。

男孩唇边抿着无奈的笑，被捉弄到止不住地后仰，连带着整个发烫的身子都紧靠到橡树上。

他的手抬至颈后，下意识护住薇安娜勾着他、即将磨蹭上粗粝树干的胳膊。

“——莱姆斯需要朋友吗？”

女孩的胳膊从手中滑过，转而整个人埋进男孩怀中。她歪头倚上卢平宽而平的肩，手指轻飘飘地搭在另一侧，突然正经地抬眸问道。

“我也可以是莱姆斯的朋友……不、应该说，如果愿意的话，我很荣幸能成为莱姆斯的朋友。”

——可他们原本不就是吗？

卢平张了张嘴，差点脱口而出问道。

坚实的橡树突然沙沙作响，这让他冲动的回答鬼使神差地顿了下。“……什么意思？”

“朋友——我总要知道，莱姆斯需不需要我这个朋友。”

女孩仰头，抵着肩膀的柔软金发四处乱窜着，丝丝缕缕地滑入男孩衣领下的脖颈。

本就卡顿的思绪一时间完全宕机。

四季如春的庄园里，莫名涌现出燥热的气息。卢平的手胡乱搭住边上的树根，看着那双蔚蓝清澈的眼眸，手指止不住蜷曲。

朋友吗……那当然……

“不。”

卢平颤着唇回复。

阳光穿透枝叶间的缝隙，草坪上的光影斑驳陆离。

“不需要。”

他又一遍的重复道。

像是没看到女孩失落意外的神情，卢平撇开脸，指尖不自觉颤抖着、紧扣住树根表皮。

林间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不知不觉沁入鼻尖、将糟心事一并洗净。身后侧硬挺的古树盘根错节，将二人包拢似的横亘地面。

薇安娜不出声地歪了歪头。

——没追问。

卢平莫名松了口气。

“很抱歉，但是……”他思考着。“能听我解释吗？薇安娜，我没有别的意思……”

“那就不是朋友。”

女孩的声音柔软飘忽地传入耳膜。

卢平心下一颤。紧接着，颈间相抵的发丝便不听话地窜动起来。女孩的面部微抬，眼睫眨动间，柔软轻飘地擦过鼻梁与额发。

“既然不想和我成为朋友。”

薇安娜轻笑着，唇间气息暧昧擦过男孩的唇瓣，眼眸低垂地欣赏他捉急解释的仓皇。

“那我又算什么呢……莱姆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