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了一下午的打击,沉厄用过晚膳之后,便就早早地回了房。此处镇子虽有夜市,但终归只是个小地方,委实是没有什么新鲜好玩、好看的,沉厄昨日里逛过一遭后,便再没了兴趣,——相比于一个人漫无目的,傻子似的闲逛,倒不如躲在房间里,看看话本子好打发时间。
是的,没错,这客栈的房间里,还配备了四五本话本子,以供客人解闷。虽说一看就被翻得有些破旧了,打开来读几页,故事也确实不新鲜,但给沉厄这样无聊的人用来打发时间,却是很足够了。
沉厄叫那些个话本子,看得是唏嘘不已。
——这些故事里的主人公,各个都爱得死去活来,活来死去的,若是不黄泉碧落相伴走一遭,好像都不算完整。在他们的世界里,仿佛只存在彼此,除了对方以外的所有人,父母亲友,世俗眼光,这所有的一切,都被视若无物,——只要能够相伴相守,那些主人公们,似乎可以毫不犹豫的和全世界对抗决裂。
沉厄可耻的对此心生羡慕。
他很清楚、很明白,这些话本故事其实很幼稚,甚至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在真实的世界里,有情饮水饱都难,更不必说是为了一个人,去抛弃对抗所有了。可也正是因为他清楚的知道,这些故事是不可能的,是理想化的,所以他才会为之触动,为之感伤。
——木长臻是不可能真的为了他一个人,去背叛将他从小培养长大的宗门的。他是一个心怀天下的人,他做不到那样不负责任。这一点,沉厄从来都心知肚明。
从木长臻提出要与他私奔,逃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隐居,只与他过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日子的时候,沉厄其实就已经预感得到,自己恐怕死期将近。
可他终究还是拒绝不了木长臻。
他爱他。在答应木长臻的时候,沉厄心里想,哪怕是只与阿臻过一日,便就要死,他也甘愿。然而一日过去,沉厄并没有死。十日过去,沉厄仍旧还活着。这样不知尽头的“延期”,令沉厄欢喜的难以言表,以至于逐渐滋生出他心中本不该有的贪妄,——沉厄以为,他真的能够这样同他的阿臻,如此岁月静好的过完一生。
揉着酸涩的眼睛,沉厄心想,话本子可真不是样好东西,难怪叫那样多的姑娘少年“走火入魔”,成日里正事不做,只顾着思量春情,……当真是误人子弟。
沉厄将手中话本合上,他原本想要将它丢开,可不知为何,终是没有舍得,只小心仔细的照旧放归了原位,便就躺上床准备休息了。不必说,沉厄自然又是失眠,且这一次失眠,是真满打满算失眠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大亮,他也仍旧还是全无睡意。
眼眶自然是酸涩的,精神也不怎么好,可沉厄就是不论如何也睡不着。
他知道,这是不应该的,可是沉厄控制不住,——他想木长臻了。
从他复生至今,沉厄总在有意无意的避免去想到木长臻,即便木长臻总会时不时的从他的脑海中蹦出来。沉厄总是在告诉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想,哪怕想到了,也要忽略他……可是,若是当真可以忽略,他又何必要警告自己,刻意的去遗忘呢?
夜深人静,孤枕难眠之时,沉厄侧身紧按住自己的心口,至今仍觉空洞冰寒。
忽忽一梦十年,明秋召回了沉厄的魂魄,可他的心仍旧还被弄丢在十年之前,牵系在一个再无可能的人身上。
沉厄与木长臻之间,原也谈不上辜负与否,不过是愿者上钩,输了也没什么可辩驳的,只是意难平。
沉厄想,他得见木长臻一面才好。
他原本说着,这一生都不想要再见木长臻,可实际上,沉厄根本无法释怀。他若是真的想要忘记,想要走出来,就必须得直面那一道“伤疤”,——他只有再次见到了木长臻,才能够试着一点一点,真正的收回自己曾捧送给那人的心。
可是……现在的木长臻,已然是天玄宗的宗主了,正道三大宗门之一的宗主,他如今一个无法修炼的凡人,又该上哪里去见?
难不成,还指望明秋想办法么?
不行,不行。沉厄可不敢告诉明秋。明秋的情绪本来就不大稳定,偏执又敏感,一旦叫他理解岔了,沉厄可赌不定明秋会做出些什么事情来,见木长臻这件事,还是得从长计议。
沉厄思量来,思量去,虽然心中多少仍旧觉得别扭,但的的确确,就眼下的情况而言,他若想要做成什么事情,就不得不讨好明秋。
只有把明秋哄得高兴了,明秋才会放松警惕。介时,明秋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无妨,只要他心里清楚便好。——明秋大可以跟着他走。唯一的前提是,明秋乐意。
人果真是善变的生物。沉厄前几日还在说着,他假装不来喜欢一个人,如今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他倒是又全身上下瞬间有劲儿了。总归是没有睡意,沉厄索性早早的起来穿衣洗漱,用过早饭后,他照旧是按照前日里想的计划,去街上“踩点”,务必要让明秋明日里逛街逛得心满意足。
倒别说,这镇子虽然小,可那些铺面,真要仔仔细细的“踩”过来,也不是件轻松的事情。沉厄原本还想要做做笔记,看明秋喜欢什么样的东西,明天好方便带他来,可他实在不晓得明秋的喜好,只误入胭脂水粉铺子的时候,听见有几个姑娘在讨论哪款口脂更润,夜里睡前涂一涂,第二日嘴唇便水润润的。沉厄不由想到了明秋那干燥起皮,还不慎咬破结了血痂的嘴唇,……送礼,就要送实用的东西。
沉厄掂着自己兜里的那几个铜板,上前去问价格,二十文一小罐,果真是他买不起的价格。
不过没有关系,沉厄不慌,因为他的兜里,除了那几个铜板以外,还有那瓶斥重金买的壮/阳药。
只要自己不觉得尴尬,就没有人可以代替沉厄尴尬。
沉厄将那药留下了一颗,以备今后万一有需要,剩下的半瓶他拿去医馆,要求退货。沉厄理直气壮的道:“虽说是我使用不当,但这药吃得我险些一命呜呼,却也是真。我不敢要了,还剩半瓶,你算算,给我退多少钱合适?”
掌柜:“……”
掌柜的表示不服:“我当初就同你说了,这药性烈,你自己不听,怎么反倒来怪我?”
沉厄心中,也觉得自己没什么道理,然而实在囊中羞涩,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装无赖:“我不管,反正我差点没命是真的!你要是不给我退钱,我就要喊了啊!”
掌柜:“……”
对于这种厚颜无耻的人,从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掌柜的咬咬牙,拦住沉厄,他算了算剩下的药丸,黑着脸色给沉厄退了一半的钱。
沉厄钱拿到手,赶紧给药店掌柜弯身一揖:“实在抱歉,得罪了,得罪了!”
掌柜:“……不送。”
“滚”的文雅说法,就是不送。沉厄也不在乎,他只紧攥着那半块银锭,欢欢喜喜的麻溜滚回了胭脂水粉店,去买了那一盒口脂。
如今天色尚早,才是下午,沉厄也不着急,他现在有了些钱,便可以安心往卖蜜饯的铺子里去了。——明秋虽然不怎么吃饭菜,但是蜜饯酸酸甜甜,顺手时便拈一两个来吃,沉厄想明秋未必不能接受。先前他没钱,沉厄也不好意思光尝不买,现在他有了买蜜饯的钱,自然也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去尝了。
…………
明秋打开房门时,才是第三日的下午。
调养了三日,他的气色明显要比之前好了不少,只是仍旧苍白,枯瘦,唇无血色,整个人飘飘荡荡得好似一片枯叶游魂。
明秋轻轻地叩了叩沉厄的房间门,并无人回应,于是他便又再问了一声:“沉厄,你在吗?”
依旧是无人应声。
倒是店小二正巧收拾了一间房出来,见着明秋,便同他道:“这位公子今天一大早便出门去了。”
明秋:“……这样啊。”
“可不是,”店小二说着,忽然想起,“对了,您前几日都不见出来,之后若是有空,可别忘记去掌柜的那里,退一下换餐的钱。”
“退钱?”明秋疑惑道,“什么退餐的钱?”
店小二:“就是那位公子啊!当初您付的餐钱太多,那位公子一顿吃不了那些,就叫我们后边减了菜,不然将那些饭菜全拿出去给过路的乞丐,虽说是行善,可总归也浪费不是?”
明秋:“……”
明秋沉默了片刻,他微微摇了摇头,同那小二说:“不必退了。”
“只要他一日三餐能吃好,便就是最好。那些多出来的钱……你们自己分了吧。就当是赏钱了。”
“好嘞!谢谢客官!”
平白天上掉了一笔赏钱,虽说平分下来也不多,但蚊子再小也是肉,哪里会有人真不要钱呢?面对如此爽快的客人,店小二对着明秋的笑容,真是要多热切,就有多热切,“您要是有什么需要吩咐的,千万别客气,小的一准随叫随到,要是有什么别的想吃的,想用的,也可以叫我跑腿去买!我自小就在这镇上长大,街头巷尾的,再没人比我熟了!”
明秋:“……嗯。”
明秋其实并不大擅长与人交流,平素也总是独来独往,更加鲜少有人会对他表现得这样热情,尤其是陌生人的热情,只会让明秋不知所措,幸而他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不熟悉他的人,也看不出来他心中的惊慌。明秋冷淡的开口道:“我知道了。”
言下之意,便是这店小二可以离开了。
店小二原本还想要向继续明秋推销一下自己,如今却见明秋态度如此冷漠,不由得也被冻了冻,他略有些尴尬的“哈哈”笑了笑道:“那客官您自便,小的先忙去了哈。”
明秋微微点了一点头。
他正准备回房间里继续发呆,却不想沉厄这一会儿刚巧进门,一手提着几包蜜饯,另一手是荷叶包裹的半只烧鸡,他一仰头,视线恰与立在三楼木栏杆旁的明秋相会。
沉厄:“……”
沉厄的脚步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