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园居’?”
他听着这个名字有些陌生。
那小厮又在他耳边补充了一句:“是徐二娘子新开张的客栈。”
“她去徐怡岚的客栈做什么?”
“徐二娘子请大娘子去做那客栈的管账先生。”
“知道了,让她去罢。”
待小厮退下后,他手里仍握着那张铺满墨迹的宣纸。
看来他前些日子受伤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不少事情,她竟然同徐怡岚熟稔起来,对他来说并非什么好事。
徐家知晓的事情有些太多了,那徐怡岚向来也不是什么愚钝的主,近来忙着同她大哥争权,怕是早就看过徐家的账簿了。
徐家的账簿?
不好。
他突然想起什么,心脏急剧颤抖了一下,连忙朝门外快步行去。
松青见着他着急的样子,极有眼色地为他牵来方才那匹良驹。
他踩着马鞍一跃而上,转身向着坊市策马而去,留下一片尘土飞扬。
急风吹过他的面颊,刮得他有些生疼,但是他却顾不得这些,只是将马策得更快,耳旁一阵呼啸声。
他这段时间想的都是“合天岗”的事,怎的偏偏忘记还有徐家这回事。
当初照庭与那徐怡岚相识的时候他并未放在心上,现下才想起来徐怡岚这位被遗漏了的关键人物。
饶是她再慢,如今或许也已经将徐宅的私账过了一遍,她自小学习经商算筹,定然会察觉其中的蹊跷。
那么她会告诉阿庭么?
不,此事也牵连徐家的安危,她不会轻易告知阿庭的罢?
他并不了解徐怡岚,不知她会作何选择,所以他只能将马策得更快些,若是她选择了后者,那么就只能在事情发生之前阻止她。
“驾——”
他穿越人群,马匹险些撞上行人,引得周围传来一阵抱怨。
但他全然不顾,这是一味朝着前面驾去。
申时一刻,他终于见着了“桂园居”三个字,将马匹草草拴在门口后,他还来不及整理鬓见的碎发就仓促拨开人群,快步往里走进。
刚走了几步就见着照庭坐在一方小案前,手臂下压着一本账本,手上的算珠被拨得声声作响。
他心头猛地跳动,朝她轻声走去,没有任何声响地停在她面前,视线立刻落在那本账册上。
照庭觉着有人靠近,抬头朝他看去。
只见他碎发散乱,额上还挂着未干的汗水,整个面颊因为策马而泛起一片潮红。
“你怎么来了?”
照庭对上他眼里的紧张,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他尽力压住心中的不安,朝她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我见娘子不在家,便问了侍仆,这才晓得娘子在此处。”
“我在此处又如何,怎的你专门这般急忙赶来?”
照庭放下手中的毛笔,将那本账册缓缓关上,而他此刻见着账簿上写着“桂园居”三字,这才突然松了一口气。
“我只是想快些赶来,好接娘子回府。”
他伸手将鬓角的碎发撩至而后,脸上的紧张瞬间烟消云散。
“是么。”她将他脸上的伸色尽收眼底,却装作无事发生,淡淡回了一句便将账册交给一位老仆,要他交给掌柜。
那老仆领命,携着账簿往里走去。
而这间客栈的掌柜徐怡岚却久久未曾露面。
“正巧理完了账,回府罢,乘我的马车。”照庭起身,走至林溪山身边,朝他露出一个略带笑意的眼神。
“好。”林溪山朝她颔首,同她一道走出客栈。
正典驾的马车就停在客栈门口,待两人上了车后便徐徐驶向胡宅。
胡照庭这一路上都没有同他讲话,她只是掀起车窗的帷幕,垂眸去看窗外的景色。
这个举动本没有任何异常,但让林溪山觉着哪里有些不对劲。
但他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或许本就是他心里有鬼?
于是他悬着心看向她的侧脸,好几次想同她搭话,而她只是回头朝他微微一笑,并未露出什么不寻常的表情。
是想多了么?
他轻微地摇了摇头,心里还是觉着七上八下。
等他们回了胡府,照庭主动牵起他的手,将他径直往卧房里带。
他有些诧异地盯着她的指节,心里发毛。
“阿庭?”他试探地唤了她一声,觉着她的指尖冰凉刺骨。
她并未回答他,将他带入卧房后又唤了几个人进来,朝他们吩咐道:“给盥洗室添热水,林郎君要沐浴。”
什么?
“阿庭?”他睁大双目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她却还是只是朝他微笑,就是不同他说话。
他见着她这般神情,顿时暗道不好,但又不知道她这是何意,心里像大鼓似地敲了起来。
那几个奴仆担了几桶水进来,调试好温度后又围在林溪山身侧,示意他移步。
他却转头朝照庭看去:“阿庭,我背上的伤疤还未好,怕是不便沐浴。”
她睨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回答:“他们会小心的,夫君放心。”
但他仍是站在那处不动,惹得那几个奴仆将他簇拥着请进了盥洗室。
进了盥洗室的林溪山依旧是一脸不解。
那几位奴仆只道了一句“得罪”,便拉着他在一方圆凳上坐下来,将他的上衣尽数剥去。
他的胸膛顿时暴露在空气之中,脸上还挂着一层震惊。
那几人手拿巾帕,过了水便往他身上粗鲁地擦拭,擦得他皮肤泛起几条红印,甚至有些疼痛。
其中一人更是过分,取了条帕子一直往他锁骨上狠狠擦拭,那力道之大,仿佛要生生擦掉他一层皮。
“你们到底做什么?”他被这几个奴仆的动作弄得有些恼了,语气也染上了些不快。
但他们只回答:“是大娘子吩咐的,请郎君莫怪。”
而后他再问些什么,他们都沉默着不发言。
直到整整一刻钟后,这些人才收了帕子,陆续走出盥洗室。
他觉得甚至荒谬,刚想起身穿衣便听见照庭冷着声音对他命令了一句:“坐下。”
他转身去看她的脸色,她的眼里已经没了方才的笑意,甚至换上了一种冷漠又疏离的神色。
“阿庭,你今日是做什么?”
他听她的话坐好,但却见她面上的表情并未缓和。
她徐徐行至他面前,平日里一靠近他就会乱了方寸的女娘,此刻却眼睛都不眨地看着他,视线从他的脸上滑到他的锁骨处。
他的锁骨还发着红,但她却能清晰地看见那处光洁无物,没有一点痕迹,更别说一点儿赤红了。
没有那颗红痣。
根本没有那颗红痣。
她得到了这个确切的答案,却仍是那副冷淡的样子,就像是,她早就知道了。
没错,她就是早猜到了,他根本不是“林溪山”。
她本来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可是今日她听见了什么?
她听见徐怡岚告诉她,徐府那本有问题的粮账正好多的是一千石粮!
她虽没有继续问下去,但她还能想不明白么?徐府平白无故多了一千石粮,而他又恰巧介绍徐府给她买粮,怎么会这般巧?
不会这般巧,除非其中有人有问题,
而这个问题现在就坐在她面前。
“我想着夫君近日身子不便,于是请了些人来服侍你,不知道夫君可还满意?”
她并未提及那颗象征“林溪山”身份的红痣,也未提起一句有关粮账的事。
他听了她这句话,有些迟疑地看着她,不曾回答。
“不满意?”
她又问了他一句,随手拿起衣桁上挂着的月白外衫,替他搭在身上,堪堪隐去他的每寸肌肤。
他依旧坐在圆凳上望着她,心头一团乱麻,他只觉得那件外衫像是什么烫手山芋一般,让他坐立难安。
她瞧出他的不自在,这次倒让她觉着有些好笑。
平日里这般喜欢戏弄她的人,也会紧张得这么不自在么。果然是心头有鬼。
她抬步绕到他身后去,倏然将两只手搭在他的颈肩处,要他抬头看着面前的铜镜。
泛黄的铜镜里映着他俊秀的面颊,身上的白袍衬得他的面色红润,让他周身的清逸染上半分旖旎之色。
而他身后的女娘染上一抹笑意,她额上的那片花钿在烛光中映着金光。
刹那间,她的长指划过他的脖颈,丝毫没有犹豫地扯出了他颈间的白玉玉坠。
那玉坠的蜡绳硌着他的脖子,让他有些疼。
“这玉是怎么来的?”她手中不停把玩着那块玉坠,语气轻飘飘的。
“是我母亲的。”他死死盯着铜镜里的她,生怕她会对这块玉做什么。
她手指一用力,将蜡绳又扯短了一寸,看上去极其不满意这个答案:“你哪个母亲?”
“自然是我早就殒去的生母。”
他说这话的时候下意识眼神闪躲,不敢再去盯镜中的自己。
她却伸手捏住他的下颚,指尖用力,要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回答:“你的生母是谁?”
“陇西古道的一位婢子。”他被她的指尖掐得难受,但却尽力猜测此刻的她已经知晓到哪一步了。
回答得倒是没有问题,但照庭偏生不信。
“你为何同王姨娘不亲近?”她换了个问题。
“许久未见,自是生疏了。”他剪短回答。
“那你可知道她已病入膏肓?”
“不知。”
“那你肯定也不知道那日我离开‘云水阁’时候了,她最后叮嘱我的一句话还是有关于你。”
“是什么?”他心头一紧,额上不自觉渗出冷汗。
她朝他嗤笑一声:“这么紧张,你在害怕什么?”
他索性闭上双眼,不再回答,也不再去看镜子中的自己。
“你配知道么?”她朝他凑近,在他耳边低语。
他沉默着不说话,已经大致明白她知道自己并非“林溪山”了。
“她让我照顾你,还让你日后定要好好生活。”她继续同他耳语,语气多了一丝嘲讽。
这句话分明没有任何尖锐的言辞,却扎得他有些猝不及防。他与那位王姨娘自然是素不相识,她挂记的“林溪山”也早已不在这个世上。
可他听后就是一瞬间有些失神,他方才担忧的是那位王姨娘是否会暴露他的身份,可她却是如此挂念他,即使她一早就察觉,年过十五回到林府的人早就不是原来的林溪山了。
那么她这样记挂他的缘由是什么?还是说她希望他带着“林溪山”的身份继续好好生活下去?
可这正是他做不到的。
阿庭方才说他不配知道,他确实不配知道。
他就是这样一个配不上任何人记挂,也对不起任何人宽宥的人。不仅仅是对王姨娘,还有阿庭,甚至是整个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