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我们村里的地大多都在这一片了,还有一些,在后面那个山头。”带头的老农指着前方一片荒芜的土地说道。
古羊县多山,治下的村落也是如此,老百姓因此都将好一点的土地圈起来留作耕种,自己则在角落地带聚集而居,有些没有土地的人家,也会在住所附近开一小块荒地,种一些口粮。
刚入冬不久,小麦正是出芽生长的时候,可是今岁天气不同以往,早早地就下过了一场雪,温度急转而下,本该这个时候出苗的小麦没了动静,若是温度再不会回升,小麦长不出来,来年老百姓的日子就难过了。
“老人家,这些地的收成如何,往年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么?”谢芳衡紧锁着眉,县衙里留下的地方志里似乎没有提及粮食受灾的情况。
老农脸上的褶子动了动,嗓子里带着受尽苦楚的沧桑,“这些地里有十二块上等田,每亩小麦能有两石多,赶上年景好的时候,能有三石,中等田有四十二块,收成差一些,每亩能收一石多,下等田就不行了,就只能收上来一石,再交一交税,家里就没什么留下了。”
山里的田里,年年耕种,即便再用心,肥力也跟不上,勉强糊个口罢了。
“去年开春不下雨,全靠着去金华河里挑水浇地,就这样也只收上来往年的一半。春日里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大家伙勒紧裤腰带,靠着山里的野菜和一些家里的余粮撑了过去,今年要还是这样,恐怕…唉。”
老农说着叹了一口气,身后几位也都满脸苦涩。
谢芳衡心下沉重,这些还是自耕农,起码还有余粮可以支撑着,若是村里的那些佃户,情况只会更严重。
“长盛二十八年,江南蝗灾,古羊县没有受灾么?”
县志里并没有记录这件事,可谢芳衡清楚地记得,那年兵患四起,又加之江南蝗灾,朝廷国库吃紧,拿不出赈灾钱粮,京中不少官眷都捐款赈灾。
“二十八年啊…”老农一怔,再开口时嘴唇都在颤抖,“那年,少了不少人。”
说完几位老人家都低着头沉默,谢芳衡懂了,“我明白了。”
“老人家,这田里的事我不懂,劳您多照看着,一旦有什么不好的苗头,您就去衙门找我,就说找胡不琢。”天灾不可抗,谢芳衡暂时也没有好的办法,只能暂时多盯着一些,一旦粮食有欠收的迹象,他就得赶紧向朝廷上书。
“可,江大人说了,要是粮税交不上去,明年就要用土地抵押,大人,这田地可是我们的命根子啊!”老农一听这话急了,还以为朝廷要收了他们的田地。
谢芳衡听了这话,心里纳闷,收不上粮,就要收地?朝廷如今正缺百姓种粮,这收上来的土地,种了粮还不知道到了谁的口袋里呢!
“老人家,这话怎讲啊?朝廷前年颁了新的政策,若是某地粮食欠收,可根据该地的政绩适当减免赋税。”
“这,这,”几个老农面面相觑,“我等不曾听说啊!”
“正是,欠收那几年,县衙就只在春季给了种子,其余不曾减少。”
只给种子?那赈灾粮去哪了?
谢芳衡猛然一惊,百般念头在脑海里飞速划过,最后只剩下一个想法,孙成吉好大的胆子!
紧接着又想到,这件事那位被贬了的江大人知道么?他又在其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古羊县每年交上去的粮税刚刚好压着朝廷的底线,这些年多收上来的粮食又进了谁的口袋?!
越想谢芳衡的脸色越冰冷,最后面若冰霜,袖子下的手紧紧握住,力道之大,青筋暴起。
老农看着谢芳衡先是惊讶,再到愤怒,最后又归于平静,惴惴不安地问道:“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对?”
“没事,”平静下来的谢芳衡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这几年有一些新的农事律法,到时候,县衙会派人到各个村子里传达下去,诸位要多多留意。还有城里也会贴上新的条例,进城时也可以在城门口处看看。”
老农们不懂也没心力去计较上面的博弈,只听出来大人好像很关注田里的庄稼。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位大人是个什么官,但能和他们一起站在这冷风里,静静地听他们几个泥腿子说话,就不像是个狗官。
几位老农交换了一下眼神,各自点点头,“我等都知道了。那没事的话,我们就先走了?”
“麻烦诸位了。”
谢芳衡拱手,几位老农哪敢受他的礼,赶忙侧着身子道:“不敢不敢。”
众人相携着离去,颤颤巍巍的身影逐渐隐匿在巍峨的山脚下。
谢芳衡在田埂上蹭掉脚下的泥,大步向着反方向走去。
青雾庄。
日头渐落,寒风又起。
庄头站在门口,跺了跺脚,双手笼在袖子里,耸着脖子纳闷道:“不是说下午就到么?怎么还不见人影?”
“叔叔,喝口热茶。”年轻侄子捧着一碗热汤,“您先去里面歇歇吧,我在这儿等着,不就是一个外乡人么。”
孙禄接过碗,轻啄了一口,不咸不淡地教训道:“你知道什么?这位可是京城来的知县大人,和那位不一样。”
“管他哪里来的,到了咱们古羊县的地界,是龙也得趴着。”侄子语气里带着不屑。
也不怪他傲气,他们孙家在这里守了上百年,什么样的官没见过,到最后又怎么样呢?孙家成了这里最大的人户!
孙禄笑笑,没反驳他的话,“面子上的事,还是要做做的,不能让人觉得咱们古羊县不懂事。”
话里话外,也是将古羊县当做自己家的了。
马蹄声响起,两人循声望去,一人一马踏着风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