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再说话,他牵着他继续往下走。月色像生了脚,也追随他们一步一步地向下而去,整座宫殿便如暗礁出水般渐渐展现在焰熙安眼前。
如梦似幻。这是他对这座宫殿的第一印象。
与其说这里是宫殿,倒不如说是漠央山冰渊底部。四壁都是垂直冰峭,壁下有无数星星点点的淡蓝色荧光,围绕着整个空间形成一条微光闪烁的蓝色光带。底部似是蜿蜒流转的结封冰川,仿佛足下踏重一些就会冰裂入水。
焰熙安在台阶上边走边向下望,竟觉那冰川像洛神层叠错落的裙摆,而那蓝色光带就像裙摆上点缀着的梦幻闪亮的腰绫。
再一眨眼,又觉得像在倒视天上银河,冰川为穹,光带成星。
美轮美奂,宛若天成。
只可惜,大而空。这是他对这里的第二印象。
视线可及之处除了天河再无更多。没有门窗、没有桌案、没有床榻、没有香炉,更没有花哨的房屋装饰。
清冷寡淡得甚至有些无趣。
他看得出神,直到感到脚下已如履平地,才发现自己已被牵着下完了整段冰阶。
他默默放开了冰魄的剑柄,轻声道了声“多谢”。
倏而又想到这把绝世冰剑曾经架在一个人间仙宗外门弟子的脖子上,便感叹道:“这么好的剑,为了逼问一个小厮而动,真是大材小用了。”
“哪儿是为他?明明是为你。”
月色朦胧,月烬辰的脸就在几米之外,却并不十分鲜明。他听见他轻笑了声,身后的冰阶”噔噔噔“地几声裂开碎尽,悉数化作冰尘,汇入到四壁的蓝色光带里,杳无痕迹。
焰熙安不解道:“这冰阶结了又拆,拆了再结,教主不嫌麻烦?”
“哪里会,”月烬辰慵懒道,“这是第一次结。”
焰熙安微张大眼:”那你之前……“
“哦,我之前都是坐冰魄下来的。要不然就蹦下来的。”
他自顾自地转进正东的角落,边走边道:“你是本座的第一个客人嘛。”
“……”焰熙安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心底一股异样情绪升起又消散。
“过来坐。”
焰熙安定睛看去,原来之前认为的没有床榻是错的。就在月烬辰走过去的宫殿东侧,往上几层台阶,赫然摆着一张冰花琉璃床。远远看去,玲珑剔透,光彩照人。
不过……只此一张。
焰熙安眼角一跳,断断续续开口道:“这……似乎不太妥……”
一个是举世誉之的焰圣,一个是举世非之的魔主。两人的相识本就是离奇得荒谬,后续的相处更是令人匪夷所思。
焰熙安暗暗回忆,自相识以来,他们竟同坐过一张桌案、同靠过一棵树柏、同乘过一辆马车、同饮过一壶烈酒……
虽然回想起来,这些已经很让人不可思议了,但至少,他们没同坐过一张床榻……
不对,有!
他忽而想起来那夜在鎏金城东殿,他不怀好意地闯进来摸到他被褥里。他不敢轻敌,抓住他手腕将他压制在床上。
可那时候两个人明显不对付,如今虽一起经历了一些事情,却仍不足以打消他对他的敌意。他相信月烬辰也是这么想,两个人彼此仍然处于一种微妙的敌对状态,同坐一榻未免太恃勇轻敌。
更何况,他并没忘记此行的目的。
他当然不知道月魔阁下,冰蟾教主的想法与他殊途同归。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越靠近他,就越有可能在他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触手拿到他身上的与风铃。
更何况,他还容易将自己认成什么亲密无间的哥哥。
二人僵持数秒,终是焰熙安再次先开口:“……无妨,我就在台阶下静坐休息便好。”
月烬辰一挑眉,也没多强求,道:“随你。”
于是焰熙安真就面向冰床原地盘腿坐下。
月烬辰面对他的目光也并无半点不自在,悠然自得地从袖间拿出了几只在红涯镇买来的彩色风车,兴致颇浓地插在了床头。整座透蓝的宫殿顿时平添了几道不一样的色彩。
“教主好像很喜欢彩色。”焰熙安看在眼里,忍不住道。
“嗯,是啊。”蓝衣人淡淡肯定。
也是,毕竟漠央山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是蓝和白,看久了也是会乏的。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本着“多了解了解”月魔的心思,焰熙安又问:“这座宫殿,叫什么名字?”
“尽温窟。”月烬辰顺势躺下,一只踩着雪钻黑靴的脚还悬在床边。
“极尽温柔的意思?”
“不,温度尽失的意思。”他悠哉悠哉地晃了晃腿。
“……”
见焰熙安一脸噎着了的表情,月烬辰畅快地哈哈大笑。笑够了,才道:“逗你的。真名叫载月宫。怎么样?”
……
焰熙安瞧着满地满床的清辉,发出感叹:”载月而归,又载月而眠。教主好雅兴。“
“彼此彼此,焰圣大人的洗星阁也不落俗套。”
他环顾四周,先是发现这宫殿并无屋顶遮蔽,头顶夜空一览无余。
接着又看到四面墙壁并不是光滑无痕的,而是像被切成了一格一格的小方块,每一个方块格子里都摆着像是冰雕一样的装饰物,形状大小不一,颜色虽都是蓝,却也蓝得五彩斑斓。
……满墙巧夺天工的雕塑吗?
“这些是……?”
月烬辰看了他一眼,但没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道:“如你所想。”
清亮音突然变得哑暗低沉。
焰熙安顿时觉得奇怪,若真如自己所想,那应该是精心摆放、爱不释手的收藏品,怎么他连一个眼神都不舍得多给?
“大人,”月烬辰突然开口,声色未变,“创世神留下的医圣之灵,当真能起死回生吗?”
焰熙安惊诧他为何有此一问。
他微低了低头,想起鎏金城破,镜迟与银文昭惨死在倾城烈爪下;想起他早逝的阿娘和无疾而终的阿爹;想起那些死在他掌下,死在那团暗绿浊气里的人。
“连神祖自己都会殚精而竭,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起死回生。”他道。
无人再说话。他们总是这样,不知怎么聊着聊着似乎能把气氛聊热起来,又不知怎么聊着聊着会再把气氛聊冷下去。
仿佛是两个人都各自怀了太多的心事与不得已,即使对对方有着弹指一瞬的相知感,也很快被更多的存心试探和针锋相对所淹没。
月烬辰侧头看见焰熙安合上了双目,便把另一条腿也揽回床上,也慢慢闭上了眼。
但他知道,那人不会让他这么轻易睡去。
果然,没过多久,他就听见胸口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有人开口叫他:“回来了,烬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