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夭和镜晏本已被阿爹拉着想往人群外突围,镜夭鬼使神差地回过头,眼也不眨地看着,心里好像什么也没想,既没有害怕,也没有好奇,就是感觉有点揪揪的痛。
银扬从外面已经不能被看见了,可他的梦逸剑还未停下,反而速度更快,直直斩过困住小姑娘的触手!
小姑娘落到密密麻麻的人头中,她原本扎着双螺髻,髻下垂着海棠红色流苏,下落瞬间也被梦逸偶然削断一截,被气势如虹的剑气影响极速坠进人海。
坠进了镜夭手里。
银忱不再有丝毫犹豫,血忱掉头而上。
镜夭原本一直揪心看着眼前快速发生的一切,看到有像红色叶子一样的东西飞过来的时候下意识松开阿爹的手,伸手去接,等接到了才发现是个流苏穗子。等她抬眼一看,小姑娘已经不见了,蚰蜒精被一把银剑直插入眼,贯穿至喉,瞬间仰面栽倒。刚才被它钳在手里的少年就踩在他坚硬的腹上,对另一个还在同蚰蜒精几十条触手纠缠不清的、死里逃生的少年红着眼吼道:”银扬你不要命了?!“
银扬灰头土脸地坐在一堆软趴趴的污秽物里,笑了:”这一次算我赢你!“
这场景壮烈又滑稽,于是她记住了这个名字,银扬。
很久以后,有关那次去人间的新奇和欣喜心情,有关那场精彩的花街巡游,镜夭渐渐记不清了。可是银扬这个名字,却像在人间看到的,烙在锅里的馅饼一样,深深地烙在了她脑海里。
”那是……几岁来了?“阿爹缓声道。
那一年镜夭十五岁,镜晏十三岁,落在镜夭手里的流苏还是纯色的海棠红,一点金也没掺。
”十五岁,“阿爹笑了起来,”今年十八了。“
他似是回忆起了那天的全部,叹了一声:”你和镜晏,都不是该被锁在鎏金的人。“
镜夭没听明白。
”可是外面的世界凶险,纵使你们有仙力……“阿爹沉吟着,转而把那串流苏又郑重地放回了镜夭的掌心。
”你去吧。“
”……阿爹?“
”阿迟死了,仙君已经下令追杀那阳奉阴违的女魔头。晏儿丢了,少君也在尽力派人去寻。如今鎏金城众也还算安宁,还有不少有志儿郎能来学艺。我没有什么能做的了,我什么也做不了。“
镜夭怔怔看着他,说不出话。
”如今君后已死,仙君重伤,仙京也要陷入大乱一阵子。日后继位的必是少君银筝,他与银扬不是兄弟却胜似兄弟。况且那孩子……剑艺超群,能护你。“
镜夭忙解释道:“阿爹,我不是为这个——”
”我已经没有了晏儿,“他的声音浸满了悲伤,目光柔和却坚定,”阿爹只希望你平安,快乐。“
“……阿爹。”
镜夭从小到大都不爱哭,这会儿却听红了眼睛。她把流苏重新收进怀里,站起身走到他身后,手轻轻架在他肩膀上,脸颊靠着他的背。
阿爹老了,她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吊在他后背,呼令着他满院子跑。
可是她这么靠在他身后,仿佛就回到了那段无忧无虑、热烈灿灿的时光。
人间的馅饼阿爹带她尝过,烙出来又香又甜。银扬的名字烙在她心里,揭出来也会是这么香这么甜吗?
她不知道。
天完全黑了,银扬连油灯都懒得抬指点一下。空气里稠苦的药味已经散尽了,他一动不动坐在黑暗里,张了张嘴,突然地泪流满面。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镜夭一如往常地坐在床边。
他目光在触及到她的一瞬飞快移开,滑得像条泥鳅。
“从今天开始,我让他们每天准备两碗药。”镜夭也不看他,熟练地将碗递过来,声音一如既往清脆,“知道为什么吗?”
当然,银扬没打算应她。
镜夭举着药碗举了一会儿,问:“喝不喝?”
银洋习惯性抬起肘就要撞过去,这次还没触及到碗壁——
镜夭突然退开一步,把药举高了一点。
下一秒她双臂向下使力,把碗重重摔在地上!
银扬顿时愣住了,旋即皱起了眉。
疯了。
镜夭摔完了药,左看看右看看,找到被银扬扔在角落里的梦逸,拔了一下,没拔动,剑认人。
她也没纠结,拿出方帕子开始擦剑鞘,边擦边平静道:“我弟弟十岁左右,阿爹开始让他练驭钗术。他从小舞文弄墨惯了,不喜欢舞刀弄枪,连我都有条金藤鞭动不动抽他,他什么都没有,自然不肯学。“
“他很少生气,那次脾气老大,阿爹送了好几只金钗过去,全让他砸碎。他说这算什么武器?明明是女子的装饰物,用来伤人,既不尊重男人又不尊重女人,不伦不类。”
银扬有一阵没一阵地听着,觉得挺有道理。
“阿爹就这么任他摔,摔到第五天的时候才开口,说阿娘一共就给他挑灯做了十只,摔吧,等都摔完了,让他亲自去告诉阿娘一声,再亲自去跟镜迟叔叔承诺,以后去了人间不会被精怪抓走杀死。”
说到这里,镜夭补了句:“镜迟叔叔是鎏金护法,死在你们派去的将军爪下。他的妻子和孩子几年前在人间正面遇上过精怪。镜迟叔叔至死都不知道他的孩子最后到底是死是活。”
银扬别过头去。
镜夭看了他一眼,继续道:“从那天开始阿爹每天都去看着他摔,摔完就直接逼在他跟前问:‘镜晏,你敢吗?你敢去面对阿娘和镜迟吗?’”
她直接走到床边坐下,盯着银扬的侧脸,问了同样的话。
“银扬,你敢吗?你敢去给每天耗费精力给你磨银骨药粉的少君道歉吗?你敢去停灵崖向你爹娘承诺好好活着吗,你敢再去跟银忱说你赢了他吗?”
“……”
“我忘了,舌头伤着说不了。”镜夭笑了笑。
银扬眸光生涩地动了动。
“我弟弟失踪,至今下落不明,我得装作没事,阿爹也得装作没事,他支撑着我,我也支撑着他。”
“君后死,仙君伤,左护座之责悬空,银筝在停灵崖忙得彻夜不眠,还得保证整座仙京正常运作,还得提心着他仅剩的好兄弟的命。”
银扬猛地转过脸,震惊地看着她。
君后……死?仙君……伤?
镜夭站起来端给他另一碗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受伤,更不是只有你一个人重创——所以,今天这碗药喝不喝?”
银扬还惊诧地发愣,没给出反应。镜夭毫不拖泥带水,转身把第二碗药也给砸了。
碗片碎了一地。
“镜晏十岁,阿爹就给他十次机会。你今年十六岁,”镜夭砸完说,“算上第一次佩佩被你砸的碗,一共砸了十一次,还有五次。”
她大步走出去,金藤鞭在她腰间恣意摇晃:“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