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燕衔泥归来迟,檐下椽间两偎依。
鸟鸣啁啾。
“说话算数么?”燕琅玉掂量着。
就当是为了换得一夜安宁。
他竟然忘了——他竟然要去跟桂贼讲道理、谈条件了。
桂鸿山像是有些出乎意料,微怔了片刻,才漫不经心点头:“从来算数。”话毕望他一眼,桂鸿山又挪走眼睛,望向窗外春景。
好。
燕琅玉将心横去,告诉自己这没什么所谓。这件事他们做过不少回了,按说也熟能生巧,谁都不吃亏。又有何难呢?
强作镇定,燕琅玉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桂贼无非是想让他难堪罢了。
一面想着,一面又觉得桂鸿山似乎也不至于这样。
思绪混乱飘忽之间,燕琅玉已经挪到桂鸿山面前。桂鸿山一脸自若的样子,安静垂目仿佛在等待着。
轻轻阖眼,燕琅玉微侧着脸,算着距离,要将唇印上。一下而已,想必很快就过去……不对,桂鸿山一定不会轻而易举放过他。杯弓蛇影,燕琅玉心头浮出一阵无可言喻的紧张。
可是,出乎他意料的——他并没有触碰到对方的嘴唇。
而是一道光滑柔软且干燥的……绸?
燕琅玉奇怪地睁开眼睛,却见是桂鸿山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方白绸,角落还绣着一只春燕。
当头霹雳,燕琅玉明白了!
他偷了他的帕子!
桂鸿山脸上漾开意味不明的笑意,没一点惭愧,竟然将那帕子叠好眼看着是要收起来,像是要藏起这个青涩的亲吻,藏一段仲春绮痕。
“你干什么!”燕琅玉忍不住去夺。
桂鸿山动作快极了,两下将帕子揣到怀中去了。
“……还给我!”燕琅玉咬牙。
桂鸿山讪笑:“既然是送我,不管送的是什么,哪有要回去的道理。”
……果然是贼!
燕琅玉气得头痛,疲倦扶额。桂鸿山倒也不去闹他,目的达成似的心满意足往边上一靠,偶尔露出点不要脸的微小笑意。方才抢帕子闹得动作大了,掉下来些许额发,遮住半边眉眼,情绪都隐没其中,瞧不出真章。就那勾起的唇弧是真真切切的。
主人安静下来,猫便又回来。不是来找燕琅玉,是找桂鸿山的。小白小黑都饿了,来讨食。前两天桂鸿山给他们喂了点生腥。牛脾,鸡心,血淋淋的,吃过一回嘴就养刁了,这辈子就记住了。
他们乖巧偎着桂鸿山,趴好揣着手。
桂鸿山也不驱赶,由着他们侵占了矮桌在晒暖。小白小黑或许都觉得这个位置视野很好,离主人也很近,是一块宝地。卧没多久两只猫就打盹儿了。
猫好,人坏。
燕琅玉余气未消,但抬起眼睛正看到猫儿在桌上乖巧卧着,却也不太生气了。他替小黑梳理毛发,但小黑今日却不太买账,不耐烦抖了抖身体。
桂鸿山看到这里,忍不住开口:“你力道太轻了。”桂鸿山翻身坐起来,
“天干物燥的,你这样弄,他不舒服。”
桂鸿山也不管琅玉乐不乐意,就握着他的腕子往下压,教他:“你用点力。”
燕琅玉的手拂在猫身上,被迫发力。
“不够,”桂鸿山像耐心的先生,言传身教,“你就从小黑脑勺开始,用些力,再到他的脖颈,这样一路下去。”
两只手在猫身上挪移。
燕琅玉似懂非懂,却也很好奇,试着照做。
几根手指修长,连关节处都隐隐笼着一圈莹洁玉色,落在猫儿油亮的黑褐色毛发上。黑与白,刺目鲜明。燕琅玉的动作稍大了一些,大袖滑落,露出春衫下一痕雪白里衣,以及若隐若现的一截小臂。
看不见皮肤,只透着一点肉色,留给旁人想入非非的一道影子。
桂鸿山安静欣赏。
太子裁衣,每寸长短都有讲究。
多一寸缀杂,少一寸窘迫。
一切都是这样,完满的,细致的,不容错漏,都刚刚好。这赏心悦目的完美背后,一举一动都曾经被悉心教导,点滴纠正,只因众人眼中的燕琅玉不过是个万人敬仰的祥瑞之物。
而不是人。
燕琅玉眼睫低垂,专注于手上的动作,面色那样温和,平静到好似没有喜怒哀乐。
轻重力道似乎某一下不对,燕琅玉不得要领。猫被摸得显出烦躁,回转猫头,两眼似铜铃般圆瞪,目光里有些警告了。
燕琅玉赶忙收回手,他求助般看着桂鸿山。
见状桂鸿山微笑:“你别怕。”桂鸿山将自己的手覆在他手背上,发力。小黑果然老实了,眯着眼睛享受起来,胡须都舒适地放松了,甚至还主动往他们手上蹭去。
没想到原来逗猫还能有这样的意趣,燕琅玉有些惊喜,难得地微微笑了。这么一笑,身上四处都松懈下来,手也由着桂鸿山牵引而动,只顾探究那只猫了。
他在看猫,桂鸿山在看他。
冷璧之貌,清玉之仪。一笑间却又有万千种如水温柔。
桂鸿山的手指趁机插入他微张的五指之间。转眼,他们十指交错相扣。
猝不及防的触感,燕琅玉因这个动作呆住了。他无法适应被一个男人这样握着,心里无端打了个激灵,赶忙要抽回手。桂鸿山不让,紧紧拽着,力道越发收紧。
燕琅玉脊背上都随之冒出冷汗,他听到自己慌乱的心跳,那样吵闹、翻腾、聒噪,像百姓街上杂乱的锣鼓。
相反的,桂鸿山却一言不发,安静异常。
太异常了。
燕琅玉视线僵硬,直直落在猫的身上。他察觉到自己的手被桂鸿山牵住,引到对方的胸膛,温热搏动,血脉游走汇聚到心脏,而后又涌散张磔。
一切……竟然与他的慌乱是如出一辙!
燕琅玉震惊地感知着。他为一个男人的触摸而紧张慌乱,而那个男人也为他……更何况这个男人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桂鸿山!
燕琅玉脑子乱作一团,只觉得浑身的热血都汇聚在脸上。欲望吊诡而来,可是他们分明已经共枕缠绵过许多次了。
他们是不是都有病?
不……他们是不是都疯了?!
燕琅玉动了动唇,却是无言的,什么话都忘在嘴边。
时光于这片刻奇异的静默中暗暗流涌,直到刘安的声音自殿外传来,求见桂鸿山。
桂鸿山没有立刻应声。
也不知道桂鸿山到底磨蹭了多久。
他没有去看过桂鸿山的表情——他不想看,也不想知道桂鸿山在这一刻到底对他是怀揣着什么样的情绪。
握着他的手猝然间收紧了,又收紧。而后却缓缓松开。
等他反应过来时,余光里只掠过一道暗色的影子,伴一阵微风。
桂鸿山已经起身离开了。
怔怔地,如梦初醒。燕琅玉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被对方握过的那只手……那样交错地握着。触感犹存,却又空空如也。
一阵难以言喻的落寞。
莫名其妙,心脏陡的一下就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