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殿内处处残存有燕琅玉的痕迹,可于他而言,若用于填补空洞的思念始终还是太少了,犹如杯水车薪……他没有任何一刻那么迫切渴望一样东西。这种渴望在逐步侵蚀他的神志,让他失去理智,所有运筹帷幄在此刻一扫而空,在这静静的空间,他失去所有冷漠假面,坐镇三军权衡利弊的风度也都消失不见。
他心口宛如被挖出一个万物都难以弥平的黑洞,不断散出晦暗的焦躁,愤怒,悲伤与无边无际的失落……
他无法形容这种失落。
站起身,很快速地,他将高桌上趴卧的白猫抱在怀里,格外用力。一只兽,拥抱另一只兽。他们就像同类,一齐被主人抛弃。他坐在蟠龙大案前的绒毯上,落魄地想着。他确实比小白更难受——小白至少曾博取过主人几度真诚怜爱,但他更糟糕。
燕琅玉或许从没有怜爱过他。
回想起来,燕琅玉的确没有主动留给他任何东西,没给他提供任何可以睹物思人的线索。
他又一次确信了——
性如白玉烧犹冷。
那是一个极度无情的男人。
他默念着燕琅玉的名字。他一度讥诮轻嘲,觉得一个帝王不该有这样的名字,如今他恍然大悟,原来这名字与其人是如此相称。
他不甘……!
他命人叫来承福。
老人垂垂巍巍出现在他面前,逆着光,他看到他身上那件御赐蟒补贴里显出陈旧,昔日绯红颜色在反复浆洗后成了黯淡的绛色,即便如此,老人显然仍是至死不愿脱去。
这或许是琅玉在这世间最“亲近”的人了。
他侧首望向这个太监,好一晌,都是无言。殿外送来的春风吹过他鬓边一缕头发,成了他能察觉到的、天地间唯一的温柔。
终于,他冷冷地开口:
“他走了。”
他分不清自己的语气究竟是在质问还是陈述一个事实。
“是。”承福回答。
大略是感念着他破城后救过燕琅玉一命,承福对他的态度还算是恭敬和善。
“什么也没说?”
人前,桂鸿山语气淡漠,也不难听出,是夹杂着一丝微妙的关切和期待。
无人答话,一场寂静也跟着无限延长。桂鸿山心底深处那一丛微小的希望也在这寂静中一点点沉默。
期待落空,难以言喻的疲乏终于席卷。
桂鸿山缓缓地闭上眼。
承福略略抬起头,欲言又止之后,还是嘴唇抖动:
“他走之前,去了一趟宴清阁。”
闻声,桂鸿山面无表情抬起一点眼皮,目光还是无聚焦地落在地面。
承福心中清楚那根本不是祈天的仪制之一,他当时也不大能明白燕琅玉为什么要过去,又为什么亲手写了一篇祭神的青词。
直到他无意间一瞥,在那祈祝用的青词上看到了桂鸿山的名字。
篇幅并不长,仅数十个字,却很虔诚真挚。
还没等钟敏的人靠近,燕琅玉便兀自把那青词投入铭刻了祭文的金盆之内烧了。
没有人知道上面写的什么。
承福谨慎地回忆着燕琅玉那个奇怪的举动,反复推敲着,最终没有忍住,还是轻声地对桂鸿山坦言:
“他为你亲手写过一篇祭神的青词。”
桂鸿山飘忽的思绪几乎于瞬间凝聚回笼,他猛地抬起头,目光中重焕神采:
“……在哪里!”
承福:“晏清阁静室的金盆内,或许还有没烧完的残片。”
电光石火,桂鸿山拔身而起,正要飞奔出去,又回过神来,脚步顿住稍加平复后才负手阔步出去,仪态潇洒地,他迈下丹墀,忽略所有过夹道跪拜的宫人。
暗色衣袍逶迤翻飞,他闯入那些清雅的水阁小筑。处处雅静,他的到来如白宣点墨。无人之际,他疾步飞奔,惊起临水小卧的白鹤。
掀窗推门,东翻西找,寻寻觅觅,他找到一间清朴的悟道静室,满目素帐檀桌中,一点金色倏然跳入视野!
是一个金盆,刻着他看不懂的篆字铭文。
带着一点不可置信,一点惊喜,与一点将信将疑,他慢慢靠近。
盆里灰烬之下,隐约还有些枯黄焦黑的、仓促间未烧尽的残纸!他徒手拨开,又怕弄碎,只轻轻抚弄开那些遮蔽着的纸灰,小心地,如同抚摸着爱人的眼眉。
他连呼吸都屏凝,终于,有了发现……!
燕琅玉的确为他写了醮祭用的青词!居然是偷偷在这隐蔽的无人之地为他祈天……!
……起码在这一刻,燕琅玉真诚地不希望他战死!
还是不忍心。
桂鸿山从里面捏出一角残纸,那上面依稀还能看出一痕隽朗的字,纵然大部分都被烈火吞烧已尽,纵然残片也熏成焦黄棕黑……他仍认得!正是写着自己的名字!
没有忍住,桂鸿山笑了。
天地可鉴,那个无情的男人有一刹那也偷偷地为他心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