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却又来笑她:“人家年轻许多,都明白这道理,你倒像是白多活了这些年!”
凌竞寻不过顺口点醒,原无指教之意,于是又来为阿姐转圜道:“阿姐是良善之辈,不似某心如铁石。”
然世间良善之辈,又多将所遇之人亦认作良善之辈,与之相交并行,一旦误认,纵未至于行差踏错,却终不免失其所望。
那阿娘见她谦和爽朗,自将家中一些琐事闲闲叙来。
凌竞寻由此得知,原来这位掌渡近三十年的阿姐早年与外面逃难而来的男子成过婚,不过那男子守不住山中年月,后来凭了些风情作态,搭上了过路的客商,随之而去。
似这样的故事,在山里也算得寻常。原来生长在这里的女儿们,自古便多数都放不下年迈的恩亲,又因到底也并无几多出路可循,于是便各自凭着能耐立起家门,赚得一份生计。
十余年前,又有了夜盟主来此间关照,更安适了许多。
而她原也未曾对那个山外来的男子有如何企求,只是不解而已,从此却更爱惜年幼的女儿了,毕竟那个小小的人是真真切切与自己血脉相连。
“到底,我也贪他年轻貌美,且又——”
说到自己从前当作眷侣之人,阿姐并无分毫怨念,不过似精心挑选的器物被失手打碎了一般,而人与器物的不同之处,却是被她记了这许多年。
那个人心思灵巧是真,或许算不得什么好事,但那的确曾令她有过许多欣喜的时刻,她单记得他的这样好处,也知道对外人不足一提,从来也不与人说,对面前这位山外来的阿妹,话到嘴边却也未加隐瞒,只是一时想不出该怎样说。
凌竞寻却已会意,问道:“又会些哄人开心的小把戏,对么?”
大约不曾听过这般说法,阿姐顿感惊奇而不知如何回复。
“定是阿姐在此地生长,从未曾被人骗过,便也想尝一尝被骗是何等滋味!”
倒也算不得她被骗,毕竟那男子只似一阵风一般,从山的这一头吹到了那一头,她恰若一棵树,久久地驻立在山中。
于他人而言,失去伴侣,或许也可算得一般失意,当是可惜可叹,但如凌竞寻所料,在阿姐的心中,那一段往事,也无妨作笑谈。
颇不似山外之人——被人说穿半分,便要恼羞成怒,甚至为顾全颜面,宁可一错再错,不恨自己打了眼,也不怨蒙骗自己的那个人,独将点破之人视作仇雠,以之泄愤。
“那也罢了。我有时想起来,倒觉得他走得早,也算好事。这里原本就是我们母女相依,如今无非再添一段……”
凌竞寻面朝寒雾弥漫的河面,耳中所闻阿姐念着的那般年月光景,令她不免想起年少时在蜀中的那段往事
她虽生为世家之子,然既不曾于幼年短暂的蒙学修习间着些世俗礼教的点染,亦无暇在悬心惊肺的流离之途中去参悟一二分顺从与仰赖的奥义——她实不知晓,生于世间,一生之途该当如何。
在广溪峡与同伴失散后,被师太带在身边,久经辗转送到剑州学艺,到了蜀地峭拔的群山中,与那里的同辈相识,她才明白,纵天地浩荡能容得万类诸般,而人心狭仄,却难容半分违逆。
李虽遥受人之托,只管传授她武艺,对她的行止,分毫不加约束,任由她在数百里山野间游逛,她由此既得以尽览无限风光,又识尽风土人情。
山外景况虽亦如世外桃源,也无非守着耕织的俗礼,如同举世之人一般乐天安命——以男有分为乐,以女有归为安。
男子有分,他们自当乐之。女子有归,却未必尽谓可安,她们之中有人事先通晓了这道理,长大些时,便会积攒些器物,在某个暮色深沉的夜里,独自或结伴向山林中走去,俗谓“夜奔”。
自此,山外没有人能再将她们找回来,很多人说她们死了,不过也有些留在山外后来被人称作母亲的女子,会对自己的女儿说:她们重新做回了天地的孩子。
果然,与情郎深夜出逃的故事是假的——至少,绝不可算作新生。
毕竟,从一方矮檐下到另一方矮檐下,又如何算得逃离呢——与凌竞寻相熟的阿芙正是因为此念,跋山涉水而来,由另外几位早来的姑娘相助,搭了房子居住。
凌竞寻向她学捕鱼时,闲话中叙起她来时的情景,想到山外茫茫大地,却不能由她们任意行走,而此间天光一隙,反令人快意畅达,实足感慨。
“若人人皆可得自由,世上只怕早已没有小儿出生。”
“你小小年纪就要想到这个,不怪有人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阿芙听她叹过虽觉得好笑,却又来认真与她应道:“我想终究有人是真心喜爱孩子,何况,天地之间也未必古来便有人,若真到无人时,或许不过归于原貌。”
凌竞寻点头,听到林中隐约传来的歌声,知道是附近居住的一对眷侣在寻晚食的某一味菜蔬,想到古风中采野之歌,又问:“姐姐,你说,女子相悦之情,是古来便有的罢?”
“这——我也不知,不过我想,虽然从古至今礼仪风俗多有变更,但古人之情与今人之情也未见得相差多远。你不是读过许多书,可曾在书中见过她们啊?”
她不识字,却很好奇,那些执掌权柄,把持钧策之人下笔落纸,会将自己这般两手空空而来空空而去的女子描成何等模样。
凌竞寻略一想,摇头道:“这倒不曾,也许是我读得还少。不过么,那些书多数也是男子写来的,姐姐大约不知,到了他们笔下,女子之情性心迹,若非为男子而生发,便不足一言。我想,那些人一贯高高在上,终究不能看清世间女子的真正模样,而当他们肯为女子多费笔墨时,无非又将她们的名姓样貌书作祸乱的因由或是盛世的装点。他们只顾凭自己想象,或自诩风流,生教人痴恋倚望,或自谓深情,能助人脱离樊笼——实则在他们心中,并没有自己以外的人。”
“哦,是如此,教他们识字读书,倒蒙骗了别人,可不像是一桩好事。”
世人多半令人失望,阿芙也不以之为奇。她奇的是,数千年岁月如流,人一旦沉于世俗,竟不复有半分声响,而由他人任意描画曲解。
她却并非愤慨——她似乎已将一切的情绪留在了山外的世界。
凌竞寻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的声音,她们所有人的声音,正像此刻她前方山壁上缀连的一片片落雪残冰,既可以化成水,散成气,亦能似此刻如利刃悬于世间。
河岸渐近,凌竞寻再度收回思绪,复开口向掌渡者探路。
“翻上前方那道山壁,直向西去,便能到天井关了罢?”
那对母女在此地数十年间,也常听人探路,不过如对方这般问法,可是从未听过。
天井关周遭群峰虽然没有名字,其险绝之势却是广为传闻。
嶙峋如削,崚嶒似坠,云缠曲道,雾绕苍松,雕岩间天绝地,隐岫收月藏星。
那母女只当她不知此去除却山路崎岖,其中可还有长逾百尺的一段绝壁,虽然有心阻止,因觉她并非常人,便不肯直言相告,于是辗转问道:“还未曾知,尊驾从前可曾上过天井关?”
见她摇头,方又来劝道:“待过了渡,再向北行过五六里,到了山势缓处自有路走。照尊驾说的,翻上山壁直向西去,那岂是凡人可行之路!”
“如此——”凌竞寻听了这话,似乎有了踌躇之意,不过略一转念,反而含笑问道:“阿娘方才所言,西去并非凡人之路,在下冒昧问一句,不知当今夜盟主是否也在这‘凡人’之列?”
这一句分外突兀,况那母女二人原本也不知夜盟主本领如何——纵然知晓,亦不知面前这行客是何居心,又该如何应答呢,于是便不答,将话向回转些而已。
“尊驾可是说笑?”
凌竞寻也无意为难对方,果真仍作笑言道:“自然,何人不知,八百里太行,山石草木,于夜盟主而言,尽在方寸之中。此去不过区区百丈,夜盟主履之当若平地。”
既已认作言笑,于情于理便无须再加深究,纵然这番话又似别有意味。那母女二人于是又扯了它话来叙。
“尊驾又是何故来此,可是要寻访亲眷友人?”
凌竞寻因母辈之谊,相识颇广,以往也曾多次来过太行山,但于段瑕夜,此行之前却只不过听过些传言而素未谋面,况又隔了遥远而模糊的旧事,更无分毫恩谊可言,是故,也算不得访友。
至于所谓亲眷,对于那个人来说,或许仍有旧情可道,于今她却不堪自认。
虽不便明言,她却又笑着反问道:“如何,便不能是寻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