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也知道,他有躁郁症,我不知道他以后还不会犯,你没见过他发病的样子,不知道多吓人,我怕你控制不住,自己也受伤了。毕竟他才是那个年长者,你才是那个被捧在手心里的宝贝,说句不合时宜的话,戚戚,你真的想好了吗?不是谁都能受得了他这种性格、脾气,还有生活习惯,他自己都没法完全照顾自己,他怎么照顾你?就连我这个十几年的朋友,有时候都得小心翼翼待在他身边。”
走廊的人几乎走光了,他们在一个拐角处,拐角另一头关着灯,他们身处的这一半大灯也关了,只有小灯开着,但光线不是很充足,照在人身上影影绰绰,像蒙了一层薄薄的纱。
余戚戚在这朦胧中静静微抬头看着陈毫,他有点没形儿依靠在发白的墙壁上,目光落在虚空处,神色认真,似乎隔着空气在描述着遥远的记忆。
余戚戚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从哪一句话回起。
半晌,在沉默中,陈毫似乎突然发现自己在跟人讲话,猛然朝余戚戚摆手,“那个,戚戚,我没有劝分的意识,我就是想给你敲个警钟,我想着牧沉肯定不会掏心窝子跟你讲这些话,所以我就以我这个兄弟的视角告诉你,你还这么年轻,我真怕他耽误你,毕竟谁知道他会不会哪天没了兴致,发起疯来说起分手那心比石头还硬。趁现在还不久,还能尽快脱身。”
余戚戚看着他,突然低头笑了一声。
陈毫以为余戚戚吓傻了,忙不迭说,“你怎么了?你心里承受能力我记得应该挺厉害的呀…”
他话音刚落,余戚戚盯着他的眼睛平静回答,“陈老师,谢谢您关心我,我很开心。牧老师对我很好,您说的那些恶习,我跟他在一起那段时间并没有出现过,反而,他很会照顾我,也很尊重我,也会在乎我的情绪。您看,这几天我行程这么紧密,但我仍然这么精神,全多亏了牧老师,放在以前,可能要不了一天,我就会因为低血糖或者胃病进医院,不能出席后面这几次路演。”
看着陈毫一脸呆滞茫然,余戚戚继续说,“牧老师在家里很少吸烟,也很少喝酒,他很会做饭,厨艺很好,他会让我按时吃饭,也会不让我吃没有营养的东西,我有一点小伤口他就会心疼。牧老师在我的眼里,他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不管您怎么看他,但我也有眼睛,有一颗在跳动的心,我可以清楚且明白地感知到、看到牧老师对我的关爱和喜欢。您也许对他有一点误会,但没关系,您说的我都知道了,这样您放心了吗?”
陈毫愣在原地,嘴巴里咬的烟掉了出来,他浑然不知。
他觉得自己的听力出现了问题,甚至还觉得余戚戚是不是魔怔了,为什么她说的所有都跟他认识的牧沉截然相反?
很久很久没有回应,余戚戚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唐子欣在问她去了哪里。
余戚戚看了眼陈毫,无声笑了下,“陈老师?您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我可能要先回去了,不然赶不上今晚的飞机了。晚上还要和牧老师一起吃夜宵呢。”
陈毫有些茫然转过头,倏尔站直了身子,搓了把脸“噢”了几声,似乎还没从刚才余戚戚说的那段话回过神,脑子一阵一阵炸裂。
他有些眩晕说,“不好意思啊戚戚,你真的别介意,你说的牧沉压根儿跟我认识的都不是一个人,但我也没见过他谈恋爱,也说不准他就是这样,怪我太刻板印象,主观臆断了。”
“没事,但是您的提醒我收到了,我会多关注他的精神状况。”余戚戚礼貌回应。
她转身离开的时候,陈毫想到什么又叫住她,两手按在太阳穴上,说,“对了戚戚,你有没有收到过牧沉写的信?——瞧我这话问的,他都给我这个兄弟写了,不会给女朋友写?你肯定也收到了吧,信里写的东西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咋地现在还没活到要死的时候,就说的好像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他给你的信里也是这么写的吗?还是他在整我?刚刚我就想跟你说这个,这不是看见你又想说其他的——”
陈毫话说的有点乱,听起来他大脑也一片混乱,但余戚戚只找到了几个关键词,立刻又扭过来头,心里不轻不重沉了下。
“什么信?我没收到。”
陈毫按太阳穴的动作停了停,“啊?”了一声,随即咬牙切齿,“你说那小子是不是脑子有病?写封信光整我是吧?害我几个晚上都没睡着瞎想。”
余戚戚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什么信,我能看看吗。”
陈毫边骂边从口袋里掏手机,“你等等啊,我照了,我寻思着他搬走了,在他家看看有没有漏的东西,到时候给他送过去,就给我翻出这糟心玩意儿……我看看……”
他“嘶”了一声,手指停住,“就这——”
话音还没落,余戚戚先行把他的手机抽了出来,两指放大观看。
一眼扫过去,白纸黑字,字体意外地工整,不得不让人联想此人学生时期一定是个好学生,写字连笔的次数都这么少,一般没有耐心的人,写着写着字体就飘了,但是手机里照出来的字,从开头到结尾,稳扎稳打,每个字都落笔遒劲,从字里行间都能看出握笔的主人心态的沉稳。
只是这每句话读起来,却让余戚戚拿着手机的手指一寸寸发凉。
文字不长,很容易理解,却字字刺目。
致陈毫,我的兄弟,
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对你说心里话。
如果我说出,“《探花与剑》是我计划这一生中,最后一部电影”不知道你会作何感想,你肯定要又要扯着脸骂人了吧?所以为了防止你对我拳打脚踢,我打算文字写下来,等杀青的时候,我把这信塞你箱子里,等你知道真相的时候,一切尘埃落地,都不重要了。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也许已经在去往别处的路上,很抱歉不能带上你,但我希望你能谅解我。
我很感谢你这十几年的陪伴,不管是一直默默支持我,忍受我的脾气,跟着我做不可能完成的事,还是在我面向死亡,无心向活的那几年,你拼了命都在把我从深渊里拉出来,拼了命要让我活着,我活过来了,所以我选择重新拍电影,我饱含着无限的希望,希望能够在拍摄的时候,我能心无杂念,忘却那段漫长的、掺杂着消毒水味道的日子。
但只有我自己清楚,我无法从那段日子里走出,我没日没夜被噩梦折磨,醒来不知岁月,不知现实和梦,每到深夜入睡,我都很痛苦,也很恐惧,我觉得有个无形的手在抓住我,但我没法挣脱,也无法触摸到那只手。
所以我会选择独自离开,不会让你陪着我一起上路,所以我写下这封信,想告诉你,我在其他地方散心旅游,你不用过于担心,也不用联系我,寻找我,请让我一人静静。
如果哪一天,你真的想知道我在哪,我告诉你我的落脚之处,你还记得当年我们为了拍戏,去勘场的地方吗?那地方有一个非常陡的斜坡,斜坡上面有一家店铺,店前种着一颗巨大的橡树,如果你想找我,就问店里的老板,报我的名字,他就会告诉你,将来要是《探花与剑》有幸得了奖,你可要拿着奖杯来找我炫耀,我绝对不嘲讽你。
总之,希望你能把眼泪憋住,别污了我的字。
没有落款,余戚戚怔怔盯着泛着荧光的屏幕,直到眼睛发胀发酸,她才缓慢眨了下眼睛。
陈毫注意到她的脸色白了一瞬,有些着急问,“看出什么了吗?牧沉有告诉你过什么吗?他是什么意思?现在不是没去旅游,奖也不用我替他拿,他不是好好跟你谈恋爱吗?”
“还有……那个店铺是怎么回事?我翻到信后我去看了……为什么是卖……”
他越说越急,最后说不下去了,没意识抓住了余戚戚的手臂,没注意到自己的手越攥越紧,他紧紧盯着余戚戚,希望能从她表情里能看到什么,但除了空白就是空白。
良久,余戚戚按了按陈毫的抓住她的手,静静笑了下,“我也没看出什么,他还说过段时间要和我领证呢,怎么可能自己出去旅游不带我呢?他也从来没去过那个地方,那都是办丧事才去的,他去干什么?这么大事会不告诉我吗。”
余戚戚看到陈毫绷住的脸肉眼可见松了下去,他缓缓放开了手,又从兜里摸烟,动作迟钝点燃抽了一口,全然忘记这里禁烟。
良久,他说,“那就好…那就好,我还以为……”他停住,转了个音,忽然又扬起了笑,“没事,是我多想了,反正没事就行,你飞机不耽误吧?不是和那小子吃夜宵?”
余戚戚在昏暗里静静点了点头,想在说点什么,但看到陈毫垂下了目光,有什么微光在他眼角闪了下,她看了眼立刻转开视线,然后匆匆从这一半朦胧中离开了。
余戚戚心不在焉坐上了飞往北京的飞机,舷窗外,繁华都市没入黑沉的夜里,星星点点的斑斓点缀着周遭一片黑寂,飞机缓慢穿越云层,撞破浮光掠影般的景象,眼底的色彩都被扭曲成梵高抽象的画作。
暖气恰到好处,余戚戚却毫无感觉,脑海里一个个工整的黑字不断敲打着她的脑袋,试图让她清醒。
那根本不是什么一封信,只是一封遗书,陈毫肯定也看出来了,不然不会突然提起,他就是想知道牧沉到底在想什么,有没有告诉她过什么。
但牧沉并没有说起关于信的一句,那封信似乎是拍电影之前写的,到现在杀青结束这么久了,直到电影上映,里面他想做的所有事情都没有履行,反而还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
这封信在杀青时没有送出去的时候,已经失去了全部意义,过去式永远不能成为现在进行时。
牧沉已经变得不一样了,他不像在剧组里见到的那样,总是一副寒冷阴郁的样子,对自己的事情也极其不上心,对所有人都没什么同理心,让人没法靠近,是无论乘坐什么交通工具都没法驶到他身在的孤岛。
但那封信未来的现在,余戚戚可以真实触碰到牧沉,触到他温热的肌肤,感受到他铿锵有力的心跳,还有耳边那一句句呢喃着对她的喜欢。
从那份到最后也没有拿出来给陈毫的信,从他开始说愿意和她度过每一个春夏秋冬开始,就足以证明牧沉正在从过去走出,正在慢慢生活,慢慢向好,慢慢度过每一秒能呼吸的瞬间。
就像那天发布会,他告诉大家,“活在当下,祝大家观影愉快”,也好像是在对他自己说,注重眼前,不要沉湎过去,也不要思虑将来。
她带着杂七杂八的思绪缓缓被拖入了梦中,直到手机贴着手指震动起来,麻了一瞬,她立刻清醒过来。
余戚戚看都不看就急忙冲过飞机内拥挤的人群,奔了下去,胸腔里溢满了即将喷涌而出的情绪,耳边的谩骂、空姐的阻拦、唐子欣的叫喊在片刻间,贴着耳边12月的风呼啸而过,吹起了她睡的杂乱的头发,扬起了她大衣一角。
天很寒冷,她却不觉得冷,穿过出站口时,身上还带着残留的寒气,视线甚至都没有往周围扫视一眼,就直直看到了一众接机的人群中,个子最高,长相最英俊的男人。
牧沉总是站在她的视线中心,总是站在她能看得到的地方,余戚戚迫不及待奔向他——
“小心点!”
余戚戚听见男人这样说,下意识放慢脚步,但男人却上前一步拦腰将她抱过去,紧紧把她扣进怀里。
不顾周围人小声议论和悉索的视线,在余光中,他们都模糊成了光影。
而眼前,拥抱很紧,很温热,心跳和呼吸就贴在耳边,如此真实,不是梦境。
她感觉肩膀上男人的下巴好像动了下,余戚戚知道他要说什么,但她想要抢先说在他前面——
“我也很想你。”
其他,都不重要了,黑影一溜烟儿散去,当下,我就是这种心情,鲁莽、冲动、心急如焚。
我想亲口告诉你,而不是隔着冰冷的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