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养了约莫十数日,厌竹的伤终于好了大半。
早间那形影不离的兄妹二人前来为她诊脉时,厌竹终于问出了那个潜藏已久的问题:“卫真道长,我这身子是必须喝药才能伤好么?”
卫真愣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你若不想喝就不喝,是你的伤又不是我的伤。”
厌竹轻笑道:“照你的意思,我喝不喝药并不会影响我体内的千叶蛊?”
卫真眉头微抬,嘴角扯出点讽刺的意味:“千叶蛊以你的心头血为生,能感知你情绪的紊乱,你若伤势一直缠绵,又有蛊虫消耗,不以药辅,定然很难痊愈。”
原来是这样。
她收回手,暗自松了一口气。
“你以为……”卫真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以为我的药是故意养着你身子里的蛊虫,好蚕食你的内力,制衡你的武功么?你是怎么有这种想法的?”
厌竹虽然不想再搭理他,但考虑到近来都是他在帮忙诊脉疗伤,若得罪了他,只会让自己处于不利地位,只好敷衍道:“我只是感到很奇怪,这蛊毒时而发作时而蛰伏,始终难以捉摸。多谢你帮忙解答,我现在已经明白了,只要我心绪稳定,这蛊毒就不会躁动难安。”
其实她早在一次次内力尽失的险境中得到了答案。
卫真依旧审视着她,似乎想看穿她心内真实的想法。
厌竹撇开脸去,装作不知,不过是那日装睡时听闻他俩对话产生的疑虑,怎能让他知晓。
顾挽青本在一旁习字玩耍,见两人之间气氛蓦然紧张,连忙起身过来打圆场:“师兄,你诊完脉了么,我们出去走走吧。”
卫真笑道:“这柳杨镇走了几百遭,还走不腻么?”
话虽这样说,还是陪着她往外走去。
不过临出门时,他暗含威胁地回头望了一眼。
厌竹丝毫不惧,亦冷冷地看向他。
以这人对她的厌恶程度,她不信他不会在药上动什么手脚,既然只需要养好她的内伤就能稳定蛊毒,那还不如自己去药馆还来得安全些。
说到底还是惜命啊。
下午,趁着阳光正好,厌竹便想着外出走走。伤病之人若只一味的躺在床上息养,除了多了胡思乱想的时间,其实并无益处。
这个客栈在镇中祠堂之后,她初到这里时浅看过此地的布局,所以通过窗外景色能辨别得出大致方位。
为免被人非议,她还得重新找块面纱才行。
这床架上的帐幔虽好,但五月初时,蚊虫渐多,撕毁了它,晚间还怎么得已安睡呢?
正当她遍寻无果的时候,突然想到,萧雯曾经说过,她的私卫是随叫随到的,或许她留了人看视着她。
为了验证心中所想,她打开门,向那门外的虚无处请求道:“门外的少侠,可否帮我买一顶帷帽,我想出去走走。”
说完这话,她便在屋内等待起来。
杯里的清茶不过下去半盏,便有黑衣人送了帷帽进来,未等她道谢,便已悄然退下。
厌竹看着手上的帷帽,不由得感叹起来,这萧家养着甲兵私卫,行动间跟随照顾,无微不至,倒跟做皇帝也没什么两样了。
这样安逸的生活,谁不会想世代传承下去呢,燕州各地流民四起,南方各州俱有战事。
江湖云涌,武林争锋,只有这块世外之地,能供大家一窥盛世时的和平气象。
厌竹戴上帷帽,缓步来到了镇中的祠堂处。散落的石棺已不见了去向,百姓们正坐在柳树下的条石上闲话家常。
牲畜们安闲地卧在草地上,小儿们拿着丝线穿的纸片逗引蝴蝶玩耍。
厌竹在槽门下站了一会儿,便听到有人提起镇外重修的安灵寺,石棺们俱已被放置在里面供养,还请了僧人连诵七七四十九日的安魂经。
“那帮忙镇灵诵经的和尚,还是大昭寺的圆智大师呢。”
大昭寺威望甚隆,乃前朝的皇家寺庙,如今虽不承皇恩,但佛法依旧庄严,所供奉的也是历朝圆寂的高僧舍利。
如今骆城的风调雨顺,安民乐业,岂知没有此处的功劳?
因此每月初一十五,大昭寺内香火鼎盛,青烟莽莽难断,这承载了骆城万千祈愿的寺庙,是百姓们最信服感恩之所。
由此地出来的住持前来安魂送灵,百姓们自然感激不尽,因而对萧远善更是赞之不绝。
厌竹不免失笑,萧雯做了这么多,功劳到底还是没有记在她身上,百姓甚至连她的名字也没提上一遭。
她顺着路人的指引,来到那重修的安灵寺前。这个寺庙就是先时她到老妪时的那个破庙,虽没有大兴土木,但四墙已新,屋瓦已换,檐下挂满了新写的经幡。
寺庙前的地被用石墙框围起来,正殿两侧也多了几舍厢房,石棺全部被放在大殿之中。佛像之下,圆智大师盘坐蒲团之上,小和尚们围坐其间,一直排到院中的香炉边。
厌竹随着围观的村民站在院门之外,拿着分发的细香拜了拜,静静听着那经声,心里倒觉得沉静了不少。
把香插进香槽中,她便退了出来,觅着先时所记的小路,往那半山腰上的脚店而去。
然而刚绕过水塘,阡陌之上,便有三人缓缓行来。
排头那人雀跃如稚儿,不时弯腰采摘着埂边的紫苑花,厌竹定睛一看,不是顾挽青是谁,那她身后两人必然就是她的师姐师兄了。
虽说她这番行动必定有人跟随相报,但是真的面对那人,还得觉得局促难安。
她站在这头这么扎眼,已然被对方看到,这个时候再行躲藏就难以说清她此行的目的了。
因此只好站在原地等她们走近。
“咦?”顾挽青捧着满手的鲜花走过来,看到她略定了定。
厌竹掀开帷帽前的白色轻纱,挂于两侧,露出脸来绽了个疏离的笑容:“挽青姑娘。”
顾挽青惊喜道:“你怎么也出来了。”
厌竹笑道:“躺得乏了,趁着精神尚好,出来散散心。”
顾挽青点头赞同:“应该的,你还要往前走么?我们准备去庙里听经呢。”
厌竹越过她肩膀,看着越来越靠近她的女人,心里竟起了点逃避之意:“我才从那里来,就不去了,你们去吧。”说着站到一旁,为她们让出路径来。
顾挽青也不强求,错身而过,向她嘱咐:“你最好早些回去,省得……”说着向后面努了努嘴。
厌竹失笑:“放心,她的眼睛无处不在,我逃不了。”
顾挽青吐吐舌头,很快往前跑去。
跟着她过来的女人,走到厌竹面前,突然停下了脚步,她微微笑着,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看得厌竹毛骨悚然。
自从那日被抓到吃茶叶的窘事,厌竹就总觉得在她面前矮了一截,连以前的骄傲也难以维持。
“借过一下。”卫真站在两人之间,把那诡异的氛围稍稍打破了些。
然而两人都没动。
卫真无奈,使了个翻身决,落到两人之前,轻轻啧了一声,这才追随顾挽青而去。
等到那两人都已离开,萧雯骤然就换了脸色,似乎所料的事尽皆落空,既失落又生气,不过那种情绪只在她脸上持续了一秒,很快又恢复了那笑意疏落的样子:“不错,这么快就能下地走动了,我以为你还得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
厌竹眸光微落,在她玄色劲装的流云暗纹上溜了一圈,这才放到她脸上去:“多亏挽青姑娘照顾得当。”
听到这话,萧雯蹙了眉头:“你在怪她不够周道?她才多大,若不是她心地善良愿意去守着你,我倒情愿让你自生自灭。”
厌竹愣了片刻,这才慢慢回味出她话中之意。天理良心,她所说的那句话,丝毫没有包含任何责怪的意味,怎么这人就能误解为她在暗中诋毁她的师妹。
她即便再任性,再尖刻,也绝不会在背后议论别人的不是。
她几番张口,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嗓子像被什么堵住,让她喘不出,咽不下,最后只得恶声道:“自生自灭倒好,我本就是该死之人。你想让我承你的情,念你的好,绝无可能。”
萧雯倾身上前,攫住她的下颌,眼神冷冽:“你真以为仗着这张脸,别人就会对你好言相向吗,你以为我是那些臭男人?我对你,真是一点好感也无,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这般肆意妄为。你诱骗利用挽青的事,我还没找你算帐呢。你要承的情,念的好,全在她身上,你该对她感恩戴德才是。”
厌竹这二十年来,尽管时常遭受师父的责罚,却从未承受过如此沉重的打击。这种误会如同利刃,在她心底无情地切割。
蓄满的泪在眼眶里倔强地打转,瞳孔里那人的脸也在荡漾起伏,变得憎恶可恨。
最后眼泪终于还是落下。
泪水随着鼻翼的抽搐滑落到虎口处,起初只是零星几滴,但很快便如决堤般无法控制,厌竹已经尽力在压抑了。她不断告诉自己,这些泪水将来都会化作嘲讽和耻笑,在她身上留下印记,然而她却无法抑制。
下山任务的挫败,被困于骆城的无助,身受蛊毒的恐惧,重伤的痛苦以及对身世的迷茫,这些所集于一身,难道不值得哭?
她的伤心不是因为这个小小的误会,亦不是因为她的恶言相向,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