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柳长街。
他生于这里,也死于这里。
他有些呼吸困难,正想站起来走走,门却被人骤然推开了。还没等他看清楚人,一个声音就穿过光阴直直砸到了他的面前:“阿离——!”
他瞳孔轻轻一缩,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把手上那本书藏进了书堆里,有些惊讶地看向门口,脱口问:“你怎么来了。”
就听一声冷笑,顾槐烟的声音紧随其后:“想你想的不行,来看看成吗?”
这位爷的存在着实让顾离整个人都冷静了不少。他花了不到一秒收拾干净满脑的浆糊,与顾槐烟对视片刻,很快猜出了前因后果,平静问:“找不到洛夫人?”
平静的话语换来了三人神色各异的注视,他没有过多解释自己的改口,只是起身说:“那走吧,我们去找。”
他最后回头看了眼案上杂七杂八的物件,便毫不留恋地出了门。
这次他没有顺着走廊走……而是牵上了顾江雨,径自朝着院子中央那棵槐树走去。长谙隐隐猜到了什么,一声不吭地跟了上来。
顾离拉着顾江雨穿过走廊和院子间看不见的屏障,一步一步停在了那槐树面前。他仰头看着那些枯死的枝条,忽然伸出手,轻轻抚上了那干枯的树皮,同时偏过头示意顾槐烟。
顾槐烟沉默了一会,站到了他旁边,同样伸出手按在了树上。
来自不同时空的同一魂灵对视一眼,手上同步亮起了白光。顾江雨倏地抖了抖,在短短几秒内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
她稍微长高了些,头发渐渐蔓过大腿,头上的银铃也随着坠落弥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支通体银色,带红色坠珠的发簪。
“……阿离!”长谙忽然在他们身后叫道。
顾离和顾槐烟闻声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了一眼,整齐的动作和相同的神情显得尤为诡异。
长谙的脸在那白光下的照射下简直要透光,看向他的那双桃花眼里盈满了担忧。顾离看了好一会,轻轻摇了摇头。
白色光辉融进树干,干枯的树皮上骤然出现了一条条白色脉络,静默一瞬后猛地散发出更强烈的光。霎时天地皆寂,任由白光吞没颜色。
一个温柔的女声在那一片白茫中荡起回音:“离儿……是你们回来了吗?”
……
顾离本以为,有了千年的沉淀在前,再次面对这个女声的时候他已经可以无所顾忌万分平静地开口了。
但以为终究只是以为,临到跟前,他竟然还是一个字都难出口,更别说实际上刚经历完“生离死别”的顾槐烟。
顾江雨拉着顾离垂下来的袖子,抿着唇一言不发。
环顾四个站得笔直的木头一周,能开口的,理所当然只剩了“身在事外”的长谙。
长谙不知道她能不能看见,但还是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猎猎翻飞的衣袍,“夫人,是我们。”
洛华很久没有再开口。
顾离摩挲着指尖收回手,转而抱臂靠到了树上。他方才几乎注入了全部灵气去唤醒这棵树,此刻只觉无比疲乏,便半阖上眼,安静等待着她的回答。
好在没几秒,洛华终于说话了,却是意料之外的回答:“是你啊,好久不见了。”
顾离一怔,蓦地抬头去看长谙,只是白光刺眼,哪里还有那人熟悉的身影。倒是听得长谙的声音平宁依旧:“是我。好久不见了,夫人。”
洛华:“上一次见你,是多少年前了?”
长谙恭敬答:“是一千年以前。”
洛华:“这么久了啊……过得还好吗?”
长谙想了片刻,似乎是想挑点好的讲,但他想了又想,终究无奈哂笑。“说来实在话长,但既然还能站在您面前,就姑且算作是还好吧。”
洛华似乎听出了其中的一言难尽,又沉默一会,只说道:“……那就好……还好便好。”
空气又安静了片刻,洛华似乎终于想起了最主要的事情,犹疑问道:“离儿……和江雨呢?”
“娘亲。”顾槐烟轻声开口,“……我在这。”
他的声音带着些许不自然的紧绷,却好在顾江雨紧随着他开口叫了声“娘”,恰好盖住了他尾音的颤抖。
那天的风很大,四周却很静。
在来到这里以前,谁都没有想过这将会是一场迟了千年的告别,更是一场迟了千年的重逢……寂静的白光里,三个各自沉默的人似在相拥,也似在对峙。空气中的槐花香气似有还无,一如多年前的午后,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但那安稳的到底只是多年前的一梦如烟。白云苍狗,如今的他们甚至难以细究,当年的事情到底谁对谁错。
再或者说,他们并不怕犯错,怕只怕从无对错。
“江雨,是娘亲对不起你。娘亲分明‘答应’过故人,要将你抚养长大的……”
“你们肯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
本就刺眼的白光猝然变得更为灼人,顾槐烟的身形轻轻晃了晃,旋即化作一股灵流融入了顾离的身体里。顾离抬手挡了下眼,仅剩的一丝灵气随着顾槐烟的回归四散出去,将散落在顾府的、每一个熟悉的脸孔都裹挟起来,随着风送回遥远的故乡……
有什么东西抚过他的脸侧又悄然滑落,来无影、去无踪。他想,那大概也是风罢……
在那阵风中,他倏然想起千百年前那个午后。于是在魂灵入体而引起的颤抖中,他努力平稳了气息,柔声轻笑道:“娘亲,您永远年方二八,貌美如花……真的。”
也许他的“娘亲”根本听不见这一句话了,可他还是想告诉她。告诉当年那个温柔也洒脱的女人。
——他的娘亲。
其实娘亲在成为他的娘亲以前,也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她也会害怕,会为未知的未来而感伤。她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可是当她迎来他的降生后,又是那么温柔,那么无微不至。她对他面面俱到,小心翼翼守着护着。看着他从小聪慧过人,时而高兴时而迷茫。
她既害怕他长大,也不能不让他长大。
所以她倾尽所有,牵着他的手,和他一起走向远方。她只想让他健康、快乐地过完这人生短暂。
她曾经手把手教他写字,教他念书;她曾经和他谈笑,也在夜深时泪流满面地抱住他,对他说:
离儿,娘亲是第一次当娘亲。娘亲也不知道,到底怎样做才算得上是最好。
娘亲以前也是孩子,偶尔也会迷路。现在离儿来到了娘亲身边,娘亲便也愿意陪着你找这条道,和你一道重新长大。所以走在这条路上,你不要害怕,也别走得太匆仓。娘亲年纪大了,难免力不从心,你走快了,可能就跟不上了。
但无论如何,娘亲都会尽力走到你身旁,在你摔跤的时候,用力拉你一把。你也不要太贪懒,摔跤是人生常事,娘亲拉你了,你就尽快收拾好自己往前跑。
娘亲心疼你,想看着你……看着你无忧无虑地长大,最后和其他人一样,找到属于自己的港湾。
娘亲会一直跟在你的身后……我会看着你长大。
……
他是她被流放的青春。于是纵使半生倥偬,前尘尽忘,他也要告诉她: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最漂亮的姑娘。
就算再过千百年,甚至上万年,在他心里仍旧如花绽放。
空荡又破碎的女声在余音里,显得无比温柔缱绻。
“不要怪罪……不要惦念……”
“放下过去,向前走、往前去……前方有路,再不是一望无际的黑暗深渊。”
“娘亲就在这里——一直看着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