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离不由心里长叹。
傻女孩。做梦都不梦个爽快。
痛觉火辣辣地蔓延上来,可嗡嗡作响的脑袋却抵挡不住夏爸爸那灌满恶意的声音。
“天天跑来喂这些牲畜做什么?你家里很有钱吗让你同情心泛滥?!老子给你钱让你吃饱睡好是为了让你考上好学校将来给老子养老,不是让你花在这一群死皮赖脸活着的牲畜上的,夏知愿!”
流浪猫反应总是很快的,瞬间就吓得四处流窜。可夏爸爸并没有就此放过它们——或者说并没有就此放过夏知愿。
他目光四下探寻,突然像是发现什么宝物一样一停,接着弯腰,双手抓起了地上的石头,在夏知愿惊愕的目光下又快又猛地砸了出去!
石头很大,有些小猫年纪太小,根本快不过这一出变数。石头随着夏知愿的无力恳求和尖叫,哐地碎了一地。
鲜红色混杂着碎石淌了满地,夏知愿缓缓跪坐下去,目光呆滞地看着小猫躺倒在地。
“——收起你那些菩萨心肠,菩萨没有好结局,就像你那可怜的外婆一样!”他对着夏知愿的耳朵,如此大声喊道。
……
也许夏知愿并不知道她是怎样躺回床上的,只是回到那个略带温度的地方就突然崩溃地哭了起来。
可顾离知道。
夏知愿是被父亲拽回家里的。一路上磕磕碰碰,身上擦伤撞伤无数,沿途目光也不少,只不过大多数都算不上友善,顶破了天也就能称上一句“怜悯”。
而流言蜚语却随着她的狼狈飞遍了小巷。句句不堪入耳,声声诛人心神。
不知道夏知愿当时在想些什么,眼泪止不住地流。又因为能感知到这个身体的情绪,顾离也就不得不这样任由“夏知愿”面无表情地哭了一晚。
只不过他想的是另一件事。
——夏知愿的外婆。
外婆并不是寿终就寝的。而是为了救一个溺水的孩子。
其实从日记上看,夏知愿一直无法理解这件事情。她初时想外婆一个老人家,孩子落水了为什么不能找别人帮忙。后来发又觉那个路段确实行人少,人命关天,一时可能真找不到。于是她又想,实在不行……实在不行就不能不救了吗。
夏知愿不明白,顾离本来也不明白,只当外婆是真菩萨心肠。可外婆下葬那天他见着那个孩子,只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
——那孩子远看着,太像夏知愿了。
外婆年纪大了,视力也早就不好了。但她太爱太爱夏知愿,以至于只要那孩子与她有那么一点点的相像,她就忍不下心去赌。
——万一呢?万一那天落水的孩子,就是她的宝贝外孙女呢?
……
那天晚上,他一直躺到12点,时不时翻开那本日记本,终于等到一行行黑色字迹浮出纸面——
「哲然,我实在是一个很糟糕的人。我救不了外婆,阻止不了父亲,原谅不了自己。以爱之名束缚你,对不起。」
「走吧。」
「我们都将迎来黎明。」
顾离抹了一把脸,心说这都什么事。她这话什么意思,愿望莫不是想要男朋友去追前程放下自己吧。
他本来只是顺着发散的思路随便想想,却蓦然顿住了——这简直不能细想,细想一下都觉得真是那么回事。毕竟两人一直你侬我侬的,感情好的很。如果忽然某一天发生了什么事,这姑娘终于崩溃无法承受,最后觉得自己只会是个拖累呢?
在她心里,刘哲然可能就是一只美丽的飞鸟,而她只是一棵依靠外婆连接世界,残喘苟活于阳光下的树。她深深地喜爱着停靠在她身上的鸟儿,因此拼命开出嫩绿的叶,依靠着一时的虚假外表、利用着鸟儿因少小离家而产生的对情感的渴望,卑鄙地留下了这只美丽的、对未来充满幻想的鸟。
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他们相依为命,从不曾想过分离……这让她几乎忘了,扶植着她的外婆始终会离开,而她也迟早会被风雨摧折——
因为,她仍未找到另一座能与世界相连的桥。
外婆离开了,她警惕又小心地缩起枝丫,却还是一次又一次自欺欺人地按下不安,继续与鸟儿岁月静好。
她从一开始就忘了,途径这里的飞鸟从来不少,而她选择留下这只美丽的鸟,终有一天,无意的对比会让她发现:她太矮小,于是在她身上长大的鸟儿震翅飞行时,也再不如其他小鸟那般轻易自在。
到此她忽然惊醒——这世上最漂亮的鸟,凭什么要为了她深陷泥潭,忘记自己曾有双美丽的翅膀。
鸟儿属于那片广阔无垠的蔚蓝天空。而再长不大的她最该做的,原是默不作声,缄默着看他飞过,或因为劳累而在她身上停歇片刻,然后振翅远走……
而不是留在这里,自困牢笼。
可是鸟儿也爱上她了,她再赶不走那只本该早早离开她的鸟儿了。
一切早已偏离既定的轨道,渴望让他振翅高飞的愿望迫使她试着为他长大,可她苦苦挣扎了许久。她真的做不到。
海誓山盟,花前月下,比起那只鸟本身,又能有多重要。
所以她将自己连根拔掉,让那只鸟儿从树上摔下,再无依靠。
——也许摔下来的那一瞬间会很疼、很疼……也许会疼到他生不如死,但时间终究会将他重新捧起,将他扬到更遥远的“海洋”。
——再也许,他根本不会摔到地上。他会在短暂的惊慌失措后张开翅膀,像过去无数次那样飞上蓝天,亲眼看着心爱的树苗趴倒,然后大悲大恸一场,再怀着心里的死灰飞向远方。
那些灰烬终将湮灭在时间的流沙里,而他会一路高歌远走,遇见更多更高大的树……
他终会将所有的悲痛都挫骨扬灰。所以他呢,他仍会是那只无忧无虑的,最美的鸟。
「对不起。哲然,其实我也挺害怕的。我害怕死亡带来的未知,更怕我死后再无人记得我。世界会将我抛弃,而你在漫无边际的时间长河里将我遗忘。」
「但请你原谅我仅此一次的任性。」
「因为我一无所有,也愿意为你的黎明付出一切,所以微笑吧,我将与你同赏……这场名为“黄昏”的希望。」
……
顾离觉得自己摸到了真相。
他隐隐觉得有些简单过了头,可时间已经不剩多少了,他一时也想不到别的合理答案了。
所以什么才算是为刘哲然“付出”了呢。仅仅只是死亡吗夏知愿?
他静静坐了好一会,心里不断闪过刘哲然和夏知愿经历的点点滴滴。
良久他叹息一声,心里想着真是造孽,不论真相如何,明天那河他怕是非跳不可了——成了大吉大利,不成也算是排除了一个答案。
简单粗暴吧?
毕竟人命都是简单粗暴的。
……
3月3。
3月1下了一场暴雨,一直下到3号的凌晨,雨停后,万里天晴。
但如果心情能用天气形容,顾离觉得他一定是万里乌云,或者电闪雷鸣。
因为他真的不想跳,这个戏他能不能选择跳过。
原因无他,但说出来可能有些难以置信……顾离怕冷。
其实也说不上是怕,更多的是讨厌那种感觉。特别是泡在冰水里,那种冻到血管都凝滞的感觉,他真的难以适应。
自嘲地笑了声,一把年纪了,居然还是这么矫情。
长谙听到动静,微微侧了侧头。顾大公子此时全身心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自己万马奔腾的大脑里,因此也没留意到有那么一道复杂的目光,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自己身上。
以长谙对他的了解,一眼就知道他整个人都处在放空的状态,估计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么突兀地笑出了声。他无奈地敲了敲手指,心里有些堵。
这几个月来,长谙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他偶尔拐弯抹角和顾离交流几句,也从一开始就知道梦主就是夏知愿本人。
同顾离见过夏知愿一样,长谙见过刘哲然……真正的刘哲然。
但在顾离眼里,长谙的任务好似一直都没有什么进展。可他却没有丝毫愁眉不展的样子,每天都过得悠然自在,甚至连笑容都因为不是他自己那张苍白得像是随时随地要撅过去的脸而更显春风和煦,只在极偶尔间看上去和顾离一样心绪颇多。
这个梦里有着梦貘的气息,两人同样一起讨论过这个梦境的梦貘。可来这这么久了,两人始终也没有找到那个梦貘的影子,主线都摸不出个所以然。
顾离自认还比较了解长谙。于是在顾公子的眼里,对踩剧情似乎情有独钟的长谙先生肉眼可见地不高兴了。
但他想来,长谙也不是会因为这个就心事重重的人。所以让长谙心绪飞扬的,定然还有别的不知名的原因。
但既然长谙没有主动说,他也不会主动去问。
两人对视一眼,表情是如出一辙的一言难尽。
3月3。一个无名的日子,阳光普照大地,气候开始回暖。
但就是这样一个无名的温暖日子,心狠手辣地愁秃了两个聪明人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