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只留下了一个念头。
——就算他那看似情深似海的告白真的也只是任务,他也大发慈悲,功过一笔勾销了。
顾离入水前一直在发怔发愣,压根没有闭气,落了水就直接呛住了。他忍着不冲出水面,呛得眼眶通红,满是狼狈,却仍然一错不错地盯着长谙看。
长谙看不得他难受,拉住他就想给他渡气。顾离眼疾手快捂住嘴,看上去都快呛哭了,还是冲他摇头。
长谙看着那双眼睛,那双属于顾离的眼睛,只觉得心都快要碎了。他想要去拉他,又被他挡开,两人就这么来来回回僵持了两三次。
好在这种相互折磨并没有持续多久,随着女孩的哼鸣响起,潮水将他们裹住,慢慢推出了水面。因为顾离一直盯着长谙看,所以他很分明地看到长谙身上散出一阵光——那是某个人的灵神。再眨眼时,长谙已经变回了他自己的模样。
他感觉到自己的视角逐渐拔高,逐渐和长谙平视。想来自己和长谙一样,都变回了“自己”。
虽然中途出了点小意外,但这个梦境,到底还是迎来了它的终点。顾离在空中抓了一把,将最后的灵气聚在一起,“拉”出了一个空间。
“先生。”空间形成时,女孩脆生生的声音就响在了两人背后。“我们又见面了。真好,这次是喜报呢。”
顾离回过头,只见她穿着校服,头发散落,手里揣着刚刚被她丢出去的小猫,分别向两个人鞠了个躬,笑起来。
“谢谢你,救了我和小白。”她笑说,又揉了揉怀中被她叫作小白的小猫脑袋,“其实我挺失败的吧?那天没在爸爸手里救下花花,后来也没护住小白,更没护住自己。若不是先生你,想来这次也是一样的结局。”
尽管已经过去很多天了……可她还是忘不了那天的场景……被抛进江里的小猫,对自己上下其手的男人,最后不堪忍受掉进江水里的绝望……她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忽然释然般笑了起来。
她的愿望,其实不止是刘哲然,或者说比那更简单。
顾离彻底明白过来,她只是想被爱——或许偶然间也能保护自己爱的人或物。
那些伤痛过不去,可也再与她无关了。
也许是从此无病一身轻,此刻的夏知愿美极了,光明磊落,自信大方,和别人眼里唯唯诺诺的“夏知愿”毫不沾边。斜阳将她照得浑身是光,也将她的灵魂洗涤出了最初的模样。
那是顾离从夏知愿日记本里翻出的违和,是属于夏知愿自己本该有的模样。
她看了长谙一会,不无感慨,“我以为这位‘扮演’我的先生已经足够貌绝冠玉了。没想到这一位先生长得更是个‘风华绝代’,和你们站在一起的话,恐怕哲然都要黯然失色了。”
长谙乐了,“谢谢,但是风华绝代是形容女孩子的吧。”
夏知愿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开着玩笑:“可是先生就算是比起那些个倾国倾城的美女,也丝毫不逊色呢!”
顾离也笑了,跟着夏知愿调侃他:“是啊,我们长公子出水芙蓉、沉鱼落雁,貌比潘安、颜如宋玉。称句风华绝代也不为过。”
听了这话,夏知愿突然感兴趣了:“‘长’?哪个‘长’?”
顾离笑着用手划了个距离,夏知愿会意,兴致勃勃道:“这姓氏少见!”
顾离知道她生前喜欢古风,见着沾边的就走不动道,看见如长谙这般的古典美人定然是有些兴奋。只见她学着顾离的称呼,甚至还有模有样地对两个人作了揖,“敢问两位公子尊姓大名?”
长谙有只手一直背在身后,此时跨前一步,说道:“我姓长,单名谙,他叫顾离。”他对女孩温柔笑笑,“现在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我想你会想见见他。”
他说着,在夏知愿略显疑惑的视线里将藏在后头的手伸出来,微微蜷曲着的修长手指上赫然顶着一个光球。
夏知愿可能不知道,但顾离一清二楚。这个光球是刚刚从长谙身上散出来的光,此时它们融在了一块。
原是如此。顾离心想,那些果真是刘哲然的灵神。梦貘也的确就是刘哲然本人。
长谙已经把剩余的灵气全灌了进去,对夏知愿说:“有什么要说的得快些,这里没法久留。而且我已经给他搭好了‘桥’,时间到了他就走不了了。”
夏知愿瞬间明白,却不见惊喜,反而顿住了。
察觉她的抗拒,长谙停下动作,看向女孩。
他神情不知不觉地严肃起来。
“——虽然对现在的你来说,说这些可能已经迟了……但是在不远的将来,也许还能再帮上你。”
他停了停,语气认真又轻柔:“夏知愿,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数不清的意外和踉跄。你也许会摔得头破血流,也许会摔得面目全非。”
“但你要知道,不论你曾经历什么,爱你的人永远不会嫌弃你,他们只会心疼你,因为他们爱你。”
“人生在世,寒木春华。同你所写,到底是要接受自己,才能走向远方。”
他倏忽笑起来,如同昨夜晚风,温柔又漂亮。
“——谢谢你,让我见证你的灵魂,寒木春华。”
夏知愿怔了怔,眼底忽然翻出一片晶莹。
长谙没有多说,他挥挥手,刘哲然的身影逐渐出现在三个人的面前。他和顾离很自觉地后退了两步,给即将分别的两个人留下了最大的空间。
十七岁的少女看着她心爱的男孩,久久不语。她大概是说不出话了,站了好一会,只上前,用力抱住了那个男孩。
即将到来的阴阳两隔在此刻竟没有传播出任何恐惧,只是让两个少年愈发不舍和难过。刘哲然的眼泪几乎在顷刻间夺眶而出,他更用力地回抱着夏知愿,只问:“你冷不冷?”
夏知愿泪流满面,却还是不能言语。
刘哲然也不介意,他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才三月呢,阿愿。那么冷,你是不是很害怕?是我不好……如果那天我早点发现……”他哽了一哽,最终摇头笑起来。
他说:“一个人要走慢些,别摔着了。如果你愿意,也可以等等我……我很快会追上你。”
刘哲然也才十七八,这个承诺未免可笑。可在场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他可笑,毕竟这世上,也许真的有人深情如斯。
夏知愿破涕为笑,说:“我愿意等你。但你最好幸福快乐一点。再见时得是个快乐的小糟老头。”
“不要害怕孤独,我只是睡一觉。等我醒来了,我们还要牵着手,一起去更远的地方——你不是总说想看海吗?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
感受到灵气即将消失殆尽,顾离看着两个人,听着这话,突然心里微微一动,轻轻勾了勾手指。
两人脚下泛出涟漪,天边逐渐升起了晨阳。腥咸的风掠过,拍浪声不绝于耳。
模模糊糊间,脑海里的一切推倒重来。夏知愿看到清港的夕阳走远,她没有走过那天的江边,更没有跳下那座桥。她看到自己长大,没有家暴,也再没有酒鬼父亲。外婆仍在,笑着抚摸她的脑袋。
她和刘哲然一起,参加不久后的高考。两个人都金榜题名,一起考去心仪的学校,一起上课、一起毕业。他们会一起踏进社会,结婚,生子,老去。
他们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如夏知愿本子上写的那样。
夏知愿。顾离看着那个呆愣住的女孩,在心里无声喊她。
夏知愿……其实夏天听到了你的愿望。
可你的愿望,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被人实现了。
实现你愿望的那个人不是我,是你,以及此刻与你并肩的那个人。
你还没看见吗?
海浪的声音源源不断。巨大的幻梦看得两人同时怔愣。最后还是夏知愿先反应过来,笑着对顾离道谢,眼里还留有残存的泪花。
“顾公子、长公子。谢谢你们,这个梦真的很美。”
她牵着刘哲然的手,两人十指相扣,最后一次对着顾离他们鞠了个躬。
她起身时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声音还有些哑,因此格外意味深长:“我从前听过一句话,现在觉得很适合两位先生……”
“古人说——长安归故里,故里有长安。”
“两位的恩情,我没什么可回报的。那就祝两位从今往后,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吧。”
字音落下的瞬间,梦中江河俱下。梦境像是裂开的玻璃,一片一片化为碎片。
夏知愿攥紧少年的手——
我有我的路要走,你也不应该葬在这里。
我的未来黯淡无光,可你的归途一路安康。
她的梦,终于醒了。
此后将有一位年少的故人,怀揣着她的希望踽踽独行,走向远方。他要历尽千帆,要跨过那些峻岭崇山;他要披荆斩浪,在日落之前,赶去赴一个多年前的、故人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