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离摸上那光球的时候,甚至觉得那上面还带有某个人的体温。他在脑海里连呸了好几声,才道:“罪过,吾名顾离。”
……
进入一个梦前,通常是无尽的黑暗。而这次进入梦境的时间,像是比以往都要久上几分,也更暗了不少。但顾离也不是没遇到过,因此耐心等待。
却没想到,等到他恢复五感,眼前居然还是全黑的。
他正疑惑着,眼前突然就嚓地亮了。
灯光昏黄,瓷砖雪白。高朋满座,推杯换盏。
有人向他挤过来,他微微抬手格挡,挡了个空。
他缩回手,身边的景象都很模糊,眉心不自觉蹩起。
正想找找长谙在哪,一个浑厚的声音从很前面传来了,隔着吵闹的人海,居然还听得一清二楚。
“感谢诸位赏脸光临,我李家有如今的成就,诸位功不可没。今日就是一普通的宴会,各位尽情吃喝、不谈公事,开心来,尽兴去!”
哦,顾离心想,宴客啊,不怪得那么多人。
是前情提要?顾离心想。
穿过人海,顾离看到了刚刚说话的主人公。那个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正在和宾客畅饮。众人嬉闹欢笑,至于笑意真假,委实难以辩驳。
周围人群的服饰比较多样,虽然模糊,但也看得出来有西装,有礼裙……还有旗袍和中山装。
是民国没错了。顾离确定道。
这倒是完全在意料之中,毕竟梦就是开在那个先烈石碑上的,换成别的他还要奇怪。
这大概是个两层的建筑,就在眼前的大堂富丽堂皇,莫名有几分纸醉金迷的味道。顾离不喜欢这样的氛围,只抓紧时间找自己需要的“前情提要”。
他逆着人海一路走,突然感受到了一个视线。
在二楼……?
他蓦然抬眼,对方却已经收回了视线,他甚至只来得及看到对方的一片衣角。就好像那人只是不经意间随意瞥了眼。
也许他真的只是随便一瞥,但强烈的直觉推着顾离立刻寻找楼梯,那个人一定很重要!
穿过层层魑魅魍魉,他几步窜上楼,微喘着四下搜寻那个人……
在哪呢?
二楼人比一楼少了不少,可他还是巴不得一把拨开所有人。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喧闹声不绝于耳。
在哪呢……?
可就像是存心和他作对,他找了半天,居然怎么都找不到那一片衣角了。
无奈之下他只能放弃,一回首,却又骤然停下。
找到了。
他丝毫不怀疑。因为那少年实在是太显眼了。他穿着长袍,柔顺的长发蜿蜒到腰,微抿着唇,容貌清冷,整个人清晰无比。和这金碧辉煌那么格格不入。
反着灯光的阑干,那少年一手扶在上面,一手轻晃着红酒杯。他旁边还站着一个人,卑躬屈膝的,像是管家一类的角色。
那少年目光散漫,游离穿梭在整个厅堂间,忽然,倏地一凝。
隔得不算太远,顾离耳力卓绝,他清楚听到那少年顿了顿,问身旁的人——
“那边那位靠窗站着的年轻先生,是谁?”
他顺着少年的视线,几乎是顷刻间就找到了他说的人。
因为他说的那位青年比他还要清晰,倚着巨大的落地窗,穿的却是一种介于西装和华袍间的服饰。那个人长得好看,气质出尘、眉眼温和。似乎是感受到了少年的视线,他回过头寻找了片刻。
两个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猛然交汇,少年蓦地勾唇笑了。
他眼里映着堂下的光,笑起来眉眼弯弯,竟如春风化雪,丝毫不见方才清冷。但这个笑并不是柔情款款的,而是一种略带锋芒、张扬随性的笑。他眼里带着迷离,整个人都染上了堂里的烟火气,看起来也再没了脱世的格格不入。
青年微微顿了顿,没有动作,似在无声打量他。少年腰杆挺直,倚着柱子纹丝不动,任由他看,也毫无掩饰地打量回去。半晌,却见对方展颜一笑,对着他轻晃酒杯,远远敬了敬,一口闷掉了杯中余下的酒。
少年的指尖本一下又一下懒散地敲着酒杯,见他举动,却是忽然敛了笑,整个人站直了来。他盯着青年看了好一会,表情也郑重了不少。片晌同样仰头闷完了酒,倒扣酒杯示意。
青年颔首,微微欠身鞠了个躬,朝他比了几个手势,大概是先走一步的意思。
少年将酒杯塞到管家手里,同样欠身,却是规规矩矩地拱手行礼,随后比了个“请自便”的手势。
目送着青年融入人群消失后,少年仍然安静凝望着他不见的地方。一直站在少年身侧的管家也是个人精,观察着他的神色开口道:“温小少爷有所不知,那位正是近日名噪一时的作家,也就是东街新开那家书肆的掌柜——谢时客谢先生。据说他比您大六岁,今年不过二十有二,依我之见,确实是个人物。”
“谢时客”这三个字一出口,顾离就精神了。着实是没想到这缘分这么深,他竟然还追到“野史”的梦里来了。既然方才那位先生是谢时客,那么……
眼前这位温少爷,想来该是另一位“主角”,温则以了。心里想着,他越靠越近,直到站在那少年身边,撑着阑干托着下巴偷听。
温则以看不到顾离。面对管家,又摆出了一副吊儿郎当的笑容,扶着阑干状若思考,像是富家公子哥感兴趣时无意识地追问:“书肆?‘枫亭晚’?”
管家回答他:“正是。”
温则以闻言良久不语,管家就安静地站在他旁边,也不出声打扰。过了好半天,他突然开口喃喃了几个字。
他说得突然又含糊,周围也吵,管家一时没听清,问道:“您说什么?”
却见温则以笑着摇头,“没什么。走吧,回去了。”
他最后往那窗边瞥了一眼,转身下楼了。管家跟在他身后走,始终不远也不近。
又过了很久,顾离才回过神来。
小少爷最后说的那一句话太模糊,管家没听清楚,但其实听不清楚就是温则以的本意。那句话他从未打算让第二个人听清。
可顾离靠得极近,恰巧就听见了。
他说——
满堂嬉闹非我类,独那一人,绝非庸俗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