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范蠡进攻的空隙,一个小小的退步间,夫差不管不顾,一个直剑,正面狠狠劈下——他就是要逼着对方正面直挡,这样,他就能看清他的脸了。
——“呛”地一声,两柄宝剑在两人身前交错相迫,死死相抵,使得他们不得不近身紧贴,倾出全身力道顶住对方的轧逼。
夫差终于如愿以偿——这一面对面的角力,给了他一个绝好的机会,得以极近极细致地观察眼前这个青年,给自己一个想要的答案。
“他究竟是谁?”
夫差此时看进青年的眸中——仁厚而无波澜,清澈而不嗜血,唯有坚毅不移!
夫差心中亦微微一怔。
自少年起,他就随军浴血奋战,手刃无数敌人,血腥修罗场上,他见惯了迸射着仇恨、绝望、疯狂、凶狠、嗜血等各类丑陋情绪的眼眸,却从未见一人,如这般模样。
这样的眸子……
就如这青年手中那柄质朴无华的宝剑,浑厚锋利,却坚定地不染一丝杀气!即便面对敌兵数十,也坚持不取一人性命!
方才他还在嘲笑此人的妇人之仁,但此时,却不能否认,心中竟有些肃然起敬。
此人若不能为他所用,当真有些可惜。
此人若不能引为挚友,凭添此生遗憾。
而就是这样一个极亲近又极危险的距离,夫差在观察范蠡,范蠡亦在观察夫差。
此人面庞刚毅,双眉飞横,眉宇间自蕴了一种尊贵的气质。
范蠡本是笃定使出这样勇猛剑招的人,定有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盛满了霸气与杀气。
他猜的的确无差。
只是,那双目中,更张扬着一种独属于青年人倨傲的神色,一种纯粹的出于争胜的快意,一种敌逢对手的尊重,一种势均力敌的兴奋,一种欣赏,一种钦佩,更是一种英雄相惜的珍视,甚至还多了几分灵动的戏谑,似乎在告诉他:你休想逃掉!
范蠡有些愕然。
这是在一切身份尊贵、居于上位者眼中,都难以找到的一种生动。
传闻中的夫差,更是一个铁血战士,甚至凶神恶煞般的存在。
吴国虽然在东南一隅,对比越国,算得上是一个强国,但与中原各国比起,却也不过是一个欠发达的蛮荒之地。而据说,夫差在所有对抗中原强国的战役中,没有任何畏惧,他冷酷无情,如嗜血野兽般所向披靡,令中原各国闻风丧胆。
难道,眼前此人,才是真正的吴国太子夫差么?
范蠡心中,在吃惊于夫差的武功造诣之后,不禁对夫差也有了几分不同的欣赏。
清风徐来,幕帘簌簌响动。
两人眉眼,近在咫尺之间。
他们似是都寻到了自己想要的迅息,又似是都不习惯这种鼻息轻簌的窥探彼此的距离。
于是,两人同时翻身,挥出一剑,抽身而去。
夫差那棕红色的披风在空中翻飞,率先被范蠡斜斜斩去一角,握在手中。
夫差心中大震。
他一向心比天高,就算是一个衣角的差距,他也不能接受!
范蠡这一剑,就是对他极大的羞辱!
何况,鏖战至此,他哪肯甘心居于下风?
于是,他咬牙猝然上前,硬是反手一剑,“呛”地一声,范蠡挺剑一挡,却躲闪不及,堪堪被削中发带。
待夫差稳住身子,抬眼望去,只见范蠡身形回转,那如瀑般的乌发在空中飞扬飘洒,倾泻开来,发稍似是在风中无意间掠过夫差的心尖,令他心中被撩拨地微微一颤。
待范蠡稳住身形,于这三千青丝中回眸一望时,夫差只觉那月眉星目,那眸光,灿胜槜李花似雪,俊挺、勇毅、潇洒、美丽,惊艳无比。
眼前的一切,如一幅图画,一帧帧在夫差眼前绽放,而每一帧的绝美都似击穿了他的灵魂,让他怔愣不已。
时间仿佛在此刻停止,周遭的一切皆变得不再重要。
正是三分芳髻拢青丝,剑下见仙姿。阳春三月,槜李林中,相见恨欢迟。
一阵风过,草帘被风掀起动荡,“哗啦啦”地响着。夫差与范蠡各占据棚中一角,剑锋遥指着对方,似对峙,又不似对峙。
“你……”
被眼前青年战败的震惊和被青年仙姿的惊艳,让夫差有点恍惚。
范蠡却没有半刻停留,骤然转身,只听“哆、哆”两声,是剑锋砍向棚柱的声音,随后,木棚剧颤之下,摇摇欲坠!
“殿下!”沮鞑见状失声大叫。
却见一身影遽然而出,剑光到处,棚前的马缰被斩落,那无名青年纵身上马,奔腾而去,发丝于风中飘扬,潇洒果绝。
沮鞑担心自家主人,焦急中方要钻入棚内,却见太子夫差亦破屋而出!木棚瞬间坍塌散落成一片废墟。
“太子殿下,我派人……”
“不必!耽搁的有点久了,借粮要紧!”夫差摆手,严厉道,“所有人听令,重整队形,严密封锁!”
他这才遥望那绝尘而去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密林深处。
夫差低头,视线扫过自己那被削去一角的战袍,何曾有人在他这里讨到过半分便宜?他又何曾将任何人看在眼里?可这人……他伸手摸向胸口的地方,那里怦怦的剧烈的心动,是他从来没有过的。
沮鞑见夫差捂着胸口,久久没有松开,关切地问道,“殿下,你受伤了?”
夫差却像没听到般,再次望向范蠡消失的方向,眼中竟闪着异样的光芒,成竹在胸般喃喃道,“等攻破越国后……”
刹那间,他的念头断了……他怕是疯了……
那人,明明是一个男子!
沮鞑却未觉察到主人眼中迸发的光彩与困惑、眸光中的势在必得,更未注意到主人手中紧握的一缕褚色发带……
他只在心中暗叹这一场于沙场中势均力敌、精彩绝伦的争斗,直到许多许多年后,也历历在目,不能忘怀,只是那时,他或许已是这一场致命的邂逅唯一的见证人了。
也是在很多年以后,夫差曾问,
“如果当初,先遇到你的人是我,而不是勾践,结果会不会不同?”
范蠡没有回答。
没有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包括他自己,这才最令人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