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跨战步,震天动地!
饶是范蠡这般历经险境之人,也不禁动容。
而伍子胥喝出的一个“杀”字,伴着这气吞山河的士气,也震撼了夫差的心脏。
他再不愿相信,眼前的现实,也容不得他不相信。
夫差攥紧了袖中藏着的一段褚色发带,闭紧双唇。
原来他与他的关系,早在三年之前,他还不知道的时候,就早早定下了。
当年,他还曾想攻下越国后,有那样的想法,现在看来简直是荒唐可笑。
三年啊,即便曾想过你我不会成为朋友,也至少不应是……“杀父仇人”,四个字,令夫差的心脏骤然瑟缩。
是啊,杀父仇人!
所以,他没有任何阻止伍子胥、阻止吴军上下的理由。
他看向战场,恍然间,似又回到三年前的那一天。
此时,又是阳春三月,可会稽山只有高大的榆树,却没有烂漫的槜李。
可是此时又像极那时。
同样的他与他,同样的死生之地。
一人依旧孑然一身,另一人身后依旧千军万马。
漫山遍野的吴国士兵齐刷刷地,以战戟群指范蠡。
范蠡像一只受到威胁的豹子,弓起了身形,双眼警惕地环视着四周。
然后,不知谁先动了一下,顷刻间,人群混战在了一起。
范蠡被裹胁在人群中,一下子没了踪影。
夫差望着那个被死死围住的如暴风眼的旋涡,似乎透过涌动的人群,看到了漩涡中奋力搏杀的范蠡。
无论怎样的高手,在这样的人肉战中,都只会有一个结局,力竭而亡!
范蠡也不会是例外。
夫差知道,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将这个“罪魁祸首”就地正法了!
他可以报仇雪恨!
可以一雪国耻!
可以先行告慰父王的在天之灵!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根本不会犹豫,也不可能心软!
这不就是三年来他最想要的?
一切的实现,只在眼前!
可是,
他的心间陡然一痛。
那个武艺超群、风华绝代的青年将不复存在!
那个身姿卓绝、一眼万年的青年将泯然于世!
那个胜他一招,策马而去的青年将永远消失!
那颗深深埋藏在他心田焦土中的种子将永远枯萎。
世界上将不再有这样一个人,牵动他的心;他无论寻到何处,都将不再寻找到他的身影!
他怎么能接受,这个世界没有了这样一个人?
夫差眼看着范蠡逐渐力竭,一个吴兵已经向范蠡的后背,伸出长长的战戟!
范蠡身首异处、血流当场的惨状似乎已然呈现在他的眼前!
不!
瞬间,他引以为傲的、钢铁般的意志被那血腥的场面轰得四分五裂,土崩瓦解!
“住手!全部退后!”夫差脱口而出。
“大王!”刚要冲上前去的伍子胥诧异地转头望着夫差,“大王,你还犹豫什么!?”
当声音穿过尸山血海的战场重新回到自己的耳廓中时,夫差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声音,他已经下了命令。
夫差震惊无比!
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他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自己的军队面前,下了这样一道“匪夷所思”的命令。
斩杀宿敌,血债血偿,这是天经地义,无可辩驳的事!这是全军上下自出战以来共同的信仰与目标!他绝不该违背与阻止!
现在补救还来得及!
他该立刻下令,将范蠡碎尸万段,以振士气!
可......
说出一个“杀”字本该那么容易。
他亦有无数个理由说服自己做出这个正确的决定。
但他嗫嚅了一下,却始终下不去那个有关“杀”的命令。
他僵硬地站在高高的战车之上,吴军上下齐齐的目光投向他,等待他的解释。
“大王!”伍子胥再次催促他。
夫差攥紧了拳头。
做了这样一件显而易见的愚蠢的事情,身为主帅的他将如何服众?
“范蠡,”夫差咽了一下,硬着头皮找补道,“寡人是爱材之人,若你肯弃暗投明,等寡人灭了越国……”
“攻陷我越国?”范蠡断然打断夫差道,“大王还言之尚早吧!”
夫差一怔,他万万没想到,走投无路的范蠡在这样的绝境下,还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挑衅他。他绞尽脑汁想给范蠡一个台阶下,可范蠡居然连话都没让他说完。
夫差的胸中立时被梗了一口气。
于是,他反唇相讥道,“难道你以为你还可以力挽狂澜么?!”
伍子胥此时也在众将士面前随声附和道,“范蠡,你纵能挡得住千人,又怎能挡的住万人!我劝你弃剑投降,或许大王还能放你条生路!”
“生路死路,由我自己选择,不用别人告诉我!”范蠡又紧握了手中的乌鞘宝剑。
“越国必亡,勾践必死!你不放弃又如何!”夫差喝道。
“越王死,”范蠡的声音抑扬顿挫,坚定、冷静、清晰地一字一句道,“我范蠡,陪、死!”
陪死?
好一个陪死!
夫差眼睛遽时一犀!冰凉地吓人!
范蠡那简短的话语,平静的表情,坚决的眼神,都似狠狠嘲笑着他此刻的万般纠结和愚蠢的妇人之仁。
范蠡的“不知好歹”彻底激怒了夫差,和他全部的骄傲!
“范蠡!”夫差指向山麓一处厉声道,“那条就是上山的路,也是死路!你要上尽管上!”
“大王!你怎么能轻易放过范蠡!”伍子胥大惊。
范蠡虽是机敏应变,对夫差此道命令,却也是不禁一愣。无论如何,夫差都没有理由放自己离去!
为什么!
然而战场之上,诡诈善变,范蠡只见那方吴军当真让出了一个出口,一条土路隐约蜿蜒上山,他便不再多想,夺马飞奔而去,尽早脱身才是要紧。
“大王!”看着范蠡疾速离去的背影,伍子胥惊急道,“放过范蠡,犹如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啊!”
“后患无穷?”夫差咬着细碎的牙齿阴郁道,“整个越国也不过是寡人的囊中之物!他要陪勾践去送死,尽管去!寡人给他这个机会!寡人就看他还能有什么本事扭转战局!”
“可范蠡诡计多端,名为陪死,恐怕有诈!”
夫差冷笑道,“若真如伍相国所说,那么这场战争就更加有意思了。”
“打仗岂是儿戏!”伍子胥急道,“为先王报仇的誓言,难道你忘记了么!如果不是范蠡的阴谋诡计,先王怎么会……”
“寡人从未忘记!”夫差断然反驳道,“三年来,你见寡人何时动摇过!”
夫差望着那再次不顾一切远离自己的身影,口吻深沉道:“若范蠡果真是宵小之辈,寡人会毫不犹豫地将他斩杀在阵前,但范蠡并非先前所想。”
说到这,夫差的眼神越发深邃了。
“像这样的人,单纯地杀死他,绝不是上上之选!靠人肉战杀了他有什么意思!寡人不稀罕那种廉价的胜利!”他骄傲又充满自信道,“在战场上真正地彻底地打败范蠡,才能真正地振奋我军的士气,才是真正为先王报仇、为吴国雪耻!这才是寡人想要的!”
“大王!”伍子胥还想再劝。
“不必多讲!”夫差负手立于车上,望着那早无范蠡踪迹的山路,命令道,“回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