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盟在即,随行官员都在紧张地筹备着。
宫廊中,范蠡面对夫差和伍子胥,应答如流。
“周天子分封天下的诸侯,分为五等,公、侯、伯、子、男,会盟之处会筑起三尺高坛,诸侯会按自己的地位坐上,公爵为首,侯爵次之,伯、子、男再次之,逾则无礼。”
夫差听罢,傲然道,“寡人非侯非爵,理应排在哪里?”
范蠡恭敬答道,“吴国并非周天子所封,不在体制之内,但这次是被晋公所邀请,当然算为贵宾,所以应该排在末尾。”
“寡人跟他们来这一套,就要排在最尾么!?”夫差对这样的结果十分不满,若要去坐在那些所谓周天子亲封的诸侯们的下面,他绝不接受。
伍子胥安慰道,“大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毕竟我们不是周室封国。”
夫差却不肯回应,一脸怒容地只等范蠡的回答。
范蠡略一思索,轻笑道,“但是,制度是死的,更改也不难。”
“想当初诸侯会盟,也只有周天子能发起,但现在周天子已经没有实权,这个会盟,也可以由霸主发起。”
夫差觑视范蠡,扬眉道,“所以说,如果寡人当上了霸主,就可以改制了。”
伍子胥一听,瞪了范蠡一眼,以示警告,“大王,这可不是急于一时的事!”
“寡人当然知道。”夫差嘴上说着,但心里明显是另一番光景,“范蠡,接着说。”
范蠡侃侃而谈,“会盟即是诸侯间缔结盟约的聚会,有时会因特定的事情召开,有时会由霸主发起召开。这次晋公以祭天的名义发起会盟,即是要加强诸侯间的团结,加强他的霸主地位。”
夫差轻“哼”了一声,语气轻蔑地说,“也顺便看看寡人是不是他们的盟友。”
范蠡并没有搭腔,只是继续叙述道,“确认结盟,还要经过饮血为盟的仪式。”
夫差问道,“饮血为盟?”
“是的。”
“会盟仪式上,会掘地为坎,将牛只放入其中,地位最高的霸主将手持牛耳,地位次之的诸侯,将手持牛头,屠宰牛只,将鲜血放出,涂抹在诸侯的嘴唇上,这就叫饮血为盟。”
范蠡一边讲述,一边随手演示,十分形象,仿佛言语举止中就为夫差真切地勾勒出霸主手执牛耳叱咤天下的情景。夫差注视着他,心中陷入一片沉思。
“只有霸主才能手持牛耳?”夫差自语道,旋尔又变得如以往般一付不屑的口吻,“中原这么多礼节,繁琐之极。”
范蠡道,“的确是繁琐,甚至可以说,没有这个必要。但是,大王,还记得在下第一次为你讲解诗经时说的么?如果想得到中原诸侯的认同,那你就得先认同他们这一套。”
伍子胥提醒道,“大王,齐王也会出席,到时候,大王千万不要与齐王发生争执。否则,晋王可能会觉得我们不给他面子。还会得罪中原诸侯,那我们吴国可就成了中原的公敌了。”
“寡人会小心。”夫差点了点头,“伍相国不用太担心,”他望向范蠡,眼中都是笑意,“这次有范蠡同行,你大可以放心。”
啊?
范蠡有些惊讶。
夫差这才道,“诸侯会盟,需要有人陪同寡人,伍相国不方便,太宰又在越国,寡人要你陪寡人去。”
夫差紧盯着范蠡,他想看清楚范蠡的反应,但范蠡听后马上垂下了头,隐藏了自己的表情。
“可是,”范蠡道,“陪诸侯同行的,一般,不是相国,也是重臣,而我,不过是降......”
夫差却不在意地截断道,“这有什么?寡人觉得可以就行!”
“况且,以你的能力,你比那些人差么?”
范蠡心中一震。
夫差对范蠡充分的信任,无论是站在对面的范蠡,还是一旁的伍子胥都深深地感受到了。
伍子胥对于夫差几乎已经无可奈何,这时只得对范蠡道,“范蠡,你要好好地干,干得好,我们就不会亏待勾践。”
范蠡这时才道,“感谢大王与伍相国的信任。”
夫差满意地点了点头,而伍子胥也不打算再说什么,转身就要离开。
不过这时,范蠡却赶紧道,“不过,提到越王,”他紧接着说,“范蠡到觉得,这次大王非带他去不可。”
“范蠡,你不要得寸进尺!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伍子胥止了要离开的脚步,马上喝斥道。
而夫差上下幽幽地打量了一番范蠡,“为什么?”
夫差目光变得寒冷。
范蠡,你又想干什么?
不过是刚知道这个消息,马上就可以开始为你的主子筹划了,你可真是个好奴才!
范蠡怎么会没看懂夫差的目光,他马上调整心态,故作不在意地轻笑道,“没什么,我只是认为,应该有个人,为大王驾马车吧,”
这日议事之后,夫差离开,伍子胥却一直双目锐利地注视着范蠡,范蠡倒十分坦然地望着伍子胥道,“怎么,伍相国似乎还有话要对范蠡说?”
伍子胥一言不发,注视他良久,目光从锐利、沉重、一种杀气腾腾的压迫感,最终慢慢缓和下来,开口道,“范蠡,我们大王待你不薄吧?”
范蠡稍稍低头,却不说话,但避开了伍子胥的目光。
伍子胥继续道,“大王与勾践,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勾践又首先挑起争端,才落得今天的下场,是他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
“但你,范蠡,先王的死与你也脱不了干系,但大王欣赏你,还是把如此多的信任给了你,甚至把你当作,知己。”
范蠡的心中微微一颤。
伍子胥没再多说什么,只留下最后一句,“带勾践出席会盟,大王也允了,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花招,但究竟你有几分真心为了大王,你自己心里清楚。”
伍子胥离开的步伐,已然显出老态。
而范蠡抬起的面庞上,第一次,有了一丝非同寻常的复杂。
伍子胥离开后,范蠡站在宫廊上——这是一处高高的空中回廊,望着恢宏的吴王宫,一时有些出神。让他觉得,此时的人生是那么不真实。
“范大夫。”
这时,他的身后有人在唤他,他回头,发现是宫中内侍。
“范大夫,大王让我来提醒你一下,别忘记今天您要来陪大王读书。”
“哦,”范蠡应了一声。
会盟在即,夫差应该很忙才对,他以为今天的课已经不用上了,他以为陪夫差读书这件事已经到头了。
按照以往上课的时间,现在,已经过了半个时辰。范蠡这便随内侍直接去找夫差。
还是那座书阁。
夫差早已等在了那里。
“大王,今天的《礼》读了么?”范蠡依例询问。
夫差摇了摇头。
“那《书》读了么?”范蠡又问。
夫差又摇了摇头。
会盟之日就快到了,每天都被各种繁文缛节、外交礼仪烦的不行,夫差将各种书简扔在旁边,手中独独捧着《诗》。
夫差在这里的样子,总是令范蠡惊讶,那是有别于在别处的。
“范蠡,寡人有一首诗不明白。”夫差抬起头来。
又是诗。
范蠡想,那次读完《蒹葭》之后,他总觉得,夫差变得更加奇怪。
“哪一首?”范蠡问。
夫差起身,直接来到他的身边,将书简递到他的手里,夫差身上的熏香味道,是一种王者贵族惯常爱用的香,很雅致,但用在夫差身上,却变得霸道。
“《子衿》”,范蠡心中沉吟,“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夫差明显觉得范蠡有点怔愣,还有点,嗯,说不上,似乎有点不自然。
“范蠡?”夫差唤了一声,心底却在笑。
“嗯?啊,”范蠡这才反应过来,却不着痕迹地向外挪了下身子,离夫差稍稍远了些,“大王,哪里不懂?”范蠡问。
《郑风·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夫差指着最后一句问,“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在城阙兮……”夫差说,“在我们吴国,城阙是军事要地,极少准许女子上去。这个女子却在城阙上,挑兮达兮,来来往往地盼望情郎。难道中原对军事重地的把管如此松懈?”
范蠡答道,“不,大王,在中原,女子也是不允许随便出入城阙等军事重地的。”
范蠡讲解道,“郑昭公兄弟阋墙,祭仲大夫力挺其弟公子突僭位,写信约见公子突在宫门前密谋篡位。此书经郑国宫廷司乐谱曲后,题名为《子衿》之乐歌。公子突住在宫城内,祭仲大夫住在宫城外,故有‘在城阙兮’之说。”
“啊?”夫差惊讶,“我以为这是一首情歌。”
范蠡回答道,“流传于民间后,的确误传为情歌。”
“所以说‘挑兮达兮’的是一男子,而‘青青子衿’也是一男子?”
夫差的问话,令范蠡一愣。
“范蠡?”
“嗯……的确……”范蠡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青子佩,悠悠我思。”夫差念着,瞧着范蠡今日一身青色的文士袍,那绣着淡雅花纹的衿领,不禁笑了起来。
“范大夫果然饱读诗书,什么样的问题到你这,都迎刃而解。”夫差道,那声音,离范蠡,是极近的。
范蠡莫名有些不安,“大王过誉了,比范蠡有才学之人,比比皆是,大王可以征召天下才子,来为大王侍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