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了摇头把那些莫名的沉重情绪甩掉,索性移开视线不去看那些熟悉的脸庞。逝者魂归之所——忘川,已经近在眼前。
有人心灰意冷,有人挣扎求生,最终一切都会消失在那条静默无声的河流里。[引渡]过后,生魂任何痕迹也不会留下。
……迟了就是迟了。他记忆里的那些身影,再也不会出现了。
遥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可死人如何能有感觉?故人已逝触景生情,他却连哭都哭不出来。周围那些嘈杂的啜泣和怒骂传入脑海,他缓缓蹲下,把自己团成了一个圈。
好吵。
如果重要的东西都不在了,留下来还有意义吗?
又或者他当时就不该拦着,而是跟爷爷一起……不,少年赶紧摇了摇头,这个还是要的,就算要走也要让老人家体体面面地走,谁敢用拖的他就砍谁!
他又开始习惯性地胡思乱想,耳畔繁杂的声响和搭上肩膀的手都被大脑自动模糊成了背景,只是有那么一道突出的喊声,似乎怎么也‘屏蔽’不了。
……怎么还越来越近了?
遥有些狐疑地抬头,看清某个被拖着也要卖力挣扎的声音来源后又果断缩了回去:他没看见他没看见他什么也没看见。
——生魂微眯起眼。
“老爷爷,我也去过桃源乡,而且就是在那里被……”
凭空出现的骨镰一伸一勾,在对面摆渡人逐渐不善的眼神里,生魂踉踉跄跄摔倒在他面前。
“你求人就是这个态度?”遥挑眉。
“我恨你。”生魂答得毫不犹豫,“如果不是你,他不会失去哥哥。”
“但你必须出去。”
“洪水已经来了,听着,你要活着出去……去救救他。”生魂的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但随后就咬重了语气,“这是你欠他的。”
“……”
遥和摆渡人面面相觑,然后他后退一步,十分礼貌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人还你,我不要了。”
季平:??!
眼见遥说完真的没再动作,他这才慌了神,下意识地想伸手抓人,却忘了自己挣扎这么久早就没了力气,动作太大导致失去平衡,当场双腿一软——
刀体的平面精准地垫在那双膝盖下。
“别跪”,少年冷笑,“我可受不起。”
季平余光看过去,发现本该是正常人的长者听完竟然毫无反应。
你为什么只是看着啊!
长者对此保持微笑。他当然希望遥好,但不代表希望他委屈自己来变成别人眼中的“好”。孩子受气了就该怼回去,有什么问题吗?没有,绝对没有。
他好不容易站直,正打算咬咬牙继续开口,骨镰便顺着膝盖向上,抵在了脖颈。求生本能让生魂汗毛竖起,立刻噤了声。
“我不光欠他,我还欠你,欠了至少几千条人命。”少年凑近,用平静的语气陈述道,”听说过债多不压身吗?现在我不想还了——该轮到你求我了。”
“你这混蛋!”青年顿时激动起来,“要不是我已经死了……”
“嗯。”遥点头,“所以呢?这人,你还救吗?”
青年闭嘴了。
他神色依然怨愤不甘,却好似那个虚无缥缈的寄托真有这么重要,干涩的嘴唇动了动,竟当真要开口。这副受辱似的反应忽然让遥有些不适,他打断道:
“[无]手下的每一条人命我都记着,不会忘。用不着你提醒,这些空话就不用说了。”遥盯着他的眼睛,“那你呢?”
“你信过我吗?”
“明明求助有很多办法,偏要在他面前提这些……我是给你什么错觉,让你觉得我在乎别人的意见了?”
他似笑非笑。
“既然不信……你怎么敢赌,我是上去救他,而不是杀他?”
青年想法被戳穿,原本是有些心虚的,闻言条件反射就是一个猛抬头。直到看清那双早有预料的失望的眼睛,他才抿了抿唇,小声道:
“……你不会。”
哈。
遥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他就知道。做人果然不能太有道德,若他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对面会这么有恃无恐吗?他本可以挡住那块石子,可以干脆坐实魔头的身份,可以……
少年脸色渐阴,直到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熟悉的、属于太多无辜者的惊恐,他才蓦然回神。
“……别担心,你什么都没做错。”他深吸一口气,轻声道,”你只是欠我一句对不起。”
只是归离原的人们……欠[遥]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秒答。
“你还真是……”遥心头刚激起的那点火苗,也被这毫无底线的回应浇灭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吗?反正有求于人,让他说什么他都会说吧。
他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评价道:“真是能屈能伸。”
长者此时也听出苗头了,魔神说的那些事是真的,而且眼前这位就是受害者之一。能说什么呢?他苦笑,站在对方的角度上,遥与覆灭桃源乡的魔神又有何异?
他也曾是被仇恨点燃过的人,知道这恨意深入骨髓,甚至会成为支撑幸存者活下去的动力。
“等等!”
眼看少年头也不回地转身,季平一狠心,低声道:
“……求你。”
“我听下来的人说了,岩神还被牵制在另一处战场,尘之神又分身无暇…祂们救不了所有人。我怎样都无所谓,可安安等不起,我求你…救救他。”
“……不是我不想帮你,”遥闭上眼睛,“黄泉到地表的通道已经关闭,我也出不去了。”
“不。”长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还有办法。”
他知道,这也是遥说谎的习惯之一。闭眼是心虚,也是不忍,因为摆渡人清楚,他也听说过:除了引渡,还有一种方法能撕开通往地表的通道,那就是一条明摆着却无‘人’能通过的路——
忘川。
只要有生魂完全自愿放弃转世,永归忘川,它就会敞开一条特殊的通路。和普通的引渡不同,这一条,是通往真正的‘忘川’,通往那片生与死的分界地。
不巧,遥身边就有这样一个满足条件的生魂。
直到方才长者都是不确定的,但从这孩子的反应看,传言多半是真的。
“您……”少年不可置信地回头看他,瞳孔颤抖。
不要!他可以不出去……摩拉克斯呢?归终呢?留云和金鹏呢?他们不是会保护大家吗?
没有他也可以的吧,为什么非要用这个办法?他只有这一个亲人了啊!
“阿遥。”这一次,长者笑着抚摸他的脸,“你长大了。”
长大了……就该懂事了。
“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
他小声,“不给大家拖后腿,不逞强,不畏缩……”
这是出山前村长与他的约法三章,老爷子甚至逼他在所有人面前大声念这三句,在村民善意的哄笑中,稚子被闹得红透了脸。
……就是因为他不想逞强了。
他扛不住,他就是个普通人,救不了谁也救不了自己,好不容易一切都要结束了,却所有人都在告诉他:
还没完,不会完的,你所欠下的永远都还不清。
他不想还了,谁都知道这些债根本不会有尽头,明明做或不做都改变不了既定的现实,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
死去的人永远不会复生,犯下的错也永远得不到原谅。
他就是……不想活了。
少年紧抿着唇,通常当他做出这个动作时,眼眶早已通红。长者只是弯下腰,伸手轻轻扯住他的脸颊,打破了稚子闷闷的表情。
“你真的厌恶所有人吗?”
岩神力排众议保下一个罪人,让他有机会跟随归终习武。
归终与留云打赌那天,他又悄悄绕了回来,当然也听到了归终最后说的那句——“我相信他。”
仙家洞府偶尔也会有人上门拜访……只要不知道他是谁,大家对他都很友好。
“真的什么都不想做吗?”
河面显现的倒影中,屋舍坍塌,生灵被洪流吞噬。
那其中有他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但他们和桃源的大家一样,都是普通人,是某个孩子的父母,某个妻子的丈夫。
“阿遥。不要在你终于有机会选择的时候,让自己后悔。”
少年偏头,躲开了那只覆着薄茧的温暖的手。他努力整理语言,话到嘴边,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不管有没有[无]的这些事,有人在[遥]面前遇险,他真能有余力而视若无睹吗?
当然……不能。
他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耳濡目染的风气,都注定他做不了一个见死不救的人。
——他都快要忘了,最初就是为了改变这些悲剧,[遥]才选择来到提瓦特啊。
稚子沉默片刻,突然问了一个问题。
“你会夸我吗?”
我有……活成你希望的样子吗?
“我当然为你骄傲,”长者失笑,“其实不必旁人证明,你是个好孩子,一直都是。”
……您还是闭嘴吧。
一如过去的每一次谈心,少年总是先败下阵来。他忍不住伸手捂住了脸:虽然死人不会变色,但是再说下去,他真的要熟了。
“算我一个。”季平突然接口,“只靠您自己,通道未必能撑到结束,请您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也想帮忙。”
“你是说……可以送人回去?”黄泉涌入的生魂太多,摆渡人一时忙不过来,便有漏网之鱼循声围了上来。这些生魂眼神热切,争先恐后地高喊:
“我也帮忙!能不能先去北坡!低处被淹了,很多腿脚不便的来不及跑,都在被困在山头下不来!”
“还有我!我孩子还在后山的房子里,他一向听我的话,肯定不会乱跑,就去那里找他!”
“……不是?”少年神色古怪,“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知道代价是什么,就敢说帮忙?不打算投胎了?”
“我不想要什么虚无渺茫的来世,”一个生魂摇了摇头,“我只要这一世的家人平平安安。”
“我岁数不小,也活够了,没什么可惜的,”另一个生魂讨好地冲他笑了笑,“但我孙女才刚刚看到这个世界……她不能折在这儿。”
“我要说什么你也知道,”季平淡淡道,“安安跟着大部队跑,但他从小就不爱运动,肯定会掉队,去队尾找他就好。”
“那条路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走的,对吧?”魂体渐渐变得透明,青年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犹豫道:
“你…别死了。”
遥闻言露出半月眼,果断礼尚往来:
“你不咒我我就死不了。”
“谁咒你了?”季平挑眉,消散前的最后一句话依然不肯示弱,“我是怕你对不起这些人的付出。”
那些生魂留下的金色光点汇成台阶,天幕为之降下,星河为之奔涌。‘去吧’,长者慈爱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少年一步步登阶,一道道熟悉的身影也随之浮现:
“霜姐,你帮我看看,俺眼神不太好,这小子是不是瘦了?”
“阿遥阿遥!好久不见,你怎么还是那么矮啊?”
“欸我这暴脾气,臭小子怎么说话呢!”
裹挟着逝者记忆的幻境如此真实,好几次他都忍不住想回头,又一遍遍警告自己:不能在这里停下,真正的家人,绝不会唤他回头。
窥见天日的那一刻,记忆中的人们真正的寄语清晰地传入耳畔——
『带着我们的那一份,再多看这世界一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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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有没有人啊——”
一处歪倒的房柱下,季安正艰难地一边努力挪动身体,一边大声尝试求救。
季平猜对了一件事,他确实被大部队落下了,但他猜错了原因:小胖子是因为一把推开爷爷,才替对方被压在砖瓦下的。
“有没——咳咳!”季安被烟尘呛得连连咳嗽,多亏了这身脂肪缓冲,他没受什么伤,可要是再爬不出来的话就…什么动静?
他费力地扒开碎石探头向后看,然后瞬间瞪大了眼睛。
骗人的吧……
小胖子惊恐地看着远处那正如城墙推进的、绝对比一人高的泥浆洪峰。他拼命地想要推开身上沉甸甸的柱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洪流迫不及待奔涌到眼前。
“救——”
[水]在这一刻停止流动,泥流中混杂的枝干、动物都在看不见的平面阻隔下清晰可见,男孩呆滞地张大嘴,一双冰凉的手抄着腋下把他捞了出来。
洪水“轰隆隆”咆哮而过,时间重新回到正轨,原本满脸惊奇刺激的男孩一回头,脸色顿时垮了下来。
“我……我用不着你救!”小胖子梗着脖子叫喊。
“巧了,”遥挑眉,“我也不喜欢到处捞人。”
“给他老人家省点心。”
“……关你什么事!”季安有些心虚,但更多的还是气闷。
他忽然坏心眼地补充:“是你哥叫我来救你,怎么就与我无关了?”
“你…你…你胡说八道!”
小胖子被气得话都不会说了:这个没良心的大坏蛋,连死人都拿来开玩笑!
“真是世风日下,说实话都没人信了”,已经走远的少年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我今天心情好,不跟小豆丁计较。”
他就像后脑勺长眼一样,精准地躲过了季安扔来的每一颗石子,随后偏头‘嫣然’一笑。
“想打架?随时奉陪。不过……今天预约满了,你得排到我有空的时候。”
没在理会被换了个安全地带的小朋友,遥屈指叩了叩耳畔的‘引魂灯’。对水元素神之眼的持有者来说,每一滴涓流都是他的眼睛,洪水所过之处的遍地狼藉,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看着回传的构图里密密麻麻的红点,少年轻叹一口气,他要赶紧去下一个地方了。
“大家……再等等我吧。”
对于活着的人来说,这是一个承诺。但它也是一个约定,是故事里最后的幸存者在轻声对故人说:
等等我。
等一切结束了……我就去找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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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末小剧场
〉论洗脑与反洗脑
魔神(PUA中):他们不要你,早晚会背刺你,你只能跟着我balabala我保证,一定好好对你
遥(冷笑):呵,我就没打算回去
〉flag不要立太早
开头
遥:再见了钟师傅我今晚就要远航
结尾
遥:那个……先生你听我解释
〉很喜欢须弥花神的一句话
[请牢记,若受造的世界仍然存在希望,希望一定在碌碌凡人身上]
〉洪灾本来想写逐月节pv里那个,但想想那次可没说死伤惨重,大纲里也没让锅巴出场。于是私设了一个,就当这是“后来数百年来,大地上有灾难与疾病”的其中之一吧。
〉《关于某鸽子出去浪了一天终于想起昨天立了flag而时间已经是8:50这件事》
这才是真正的速度与激情啊(战术后仰)
〉不要问为什么有些细节没描述,这章字数不能再多了,这卷完结篇再补,再写真的要上万了(痛苦面具)
〉发布时间11.33,审核通过时间就不清楚了,不管不管,没到12.00我还是守约了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