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爷暗自纠结时,柳玉鸾就看着他。细细的看来,这位蛮横骄纵的公子爷被一些小苦恼缠绕的模样很是有趣。他不自觉的动一动眉梢或抿一抿嘴唇,若无其事的噙着笑继续着手里的动作,柳公子看得眼里都忍不住笑意。
原来是个纸老虎。
纸老虎世子殿下还在惶惶,手里擦拭发丝的帕子攥攥紧,索性主动:“你家那事儿,我早该同你说的。只是你一直没问,我又不好先和你提,显得欲盖弥彰。”
“很是。”柳玉鸾看着他,点头称是,单就面上,看不出来是个什么情绪。
世子爷索性不去揣度他,继续说:“你父亲是冤枉的,那是我布局。可你其他的族人冤不冤,暂且两说。”
柳玉鸾一挑眉。这就是说,他的族人里,当真有人作奸犯科的。树大了,有些枯枝败叶之类并不稀奇,奇的是这事儿他父兄竟一无所知,他更是连个影儿也没听过。更奇的是,反而是洛花卿这个外人知道了,还做了套将偌大一个氏族连根拔起。这有些在意料之外,可想一想,却又在情理中,他并未生气,惊叹后又平复下来,向洛花卿拱拱手恭维:“世子爷明察秋毫,实乃青天再世。”
世子爷就气笑了,恨不得打他一下子,又舍不得,只能暗骂檀郎净爱做妖,好好的人都被他教坏,当真近墨者黑。可檀郎这会儿远着呢,鞭长莫及,只好作罢。他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前些日子义亲王起头,朝上有半箩筐那么多的人排着队要参我。参我的由头也多,连我路过街边没舍给哪个乞丐几个铜板都被他们揪出来说是为富不仁。”他说这些时有些气苦,满脸的哭笑不得,随后就变正经了:“他们连这些都参了,可竟没有一个人说我残害忠良,构陷诬告。”他眼里没有躲闪,坦荡荡的。他没说谎,虽然也有他推波助澜的算计,可柳家倒的并不冤枉。
但那也是算计过的,不可全然推脱,他心里清楚。他眼下的坦荡,不过是有所依仗,他仗着有一些事,他清楚,柳玉鸾却不一定记得。
他知道柳玉鸾忘了一些事儿。
忘了柳家倾颓的内幕,忘了过往一些纷争,同样忘了的,还有洛花卿。
洛花卿还记得初见他的时候,他过生日,是散生日,他又是小辈,没有大肆操办,只有亲近的几个族中兄弟,还有他兄长的几个友人。世子爷是跟着大皇子殿下去的,他那时候也没有差事,成天在市井里斗鸡走狗,和柳玉鸾这样温文儒雅的一种人,八竿子也打不着边。倒是他那两位皇子堂兄,因同在朝中行走,皆与柳家大公子绿沉有些交情。
那时柳家尚兴盛,几代的世族,朝中故旧遍地,柳大人有在朝的实权,大公子绿沉更是新贵,前途无量。这样的家族,正是两位皇子都想要拉拢的对象。彼时那两位爷的对峙还没到水深火热的地步,面上面下也还算过得去,是以这回的聚会,是洛花卿记忆里自他们长大以后难得的大家一团和气的场面。
他记得的只有这么鲜有的一回,这大约也有世子爷实在对这样的聚宴避之不及,去之甚少的缘故。
他们那样的雅聚,去了多半是谈词作诗,世子爷不热衷此道,原本大皇子殿下再三要带他,他打死也不去的。偏偏那天他为了躲开大殿下,一早去找鸦青玩,人还没见着,不留神放跑了义郡王府一只白毛狐狸。别的还罢,他在义王府和半个主子似的,往日里多珍贵的飞禽走兽拿来炖汤的也有。可这只狐狸要紧,却要紧在,它是七皇子殿下专门在山里猫了大半个月才捉到的。义王府的小郡主点名要这么一只狐狸,七皇子费了好大心思才捉来讨伊人欢心,刚欢心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让世子爷给放跑了。眼看着小郡主哭哭啼啼抹着眼泪去他哥哥那儿告状,那边七殿下还没走呢,那也是挺难缠个小孩儿。洛花卿有些慌神,趁还没闹起来捡了个机会溜回家,刚好大殿下又来约他,他满口阿弥陀佛谢天谢地的就去了,连出门的衣服也不要换,顺手在书桌上抄个什么当寿礼就是——他是去避难,又不是当真要去与柳家的小公子多么交好。
他正是在那样的随意里,宿命般的遇见了柳玉鸾。
站在庭院避风处迎客,披着柔软的银灰鼠袄,玉环束发,翩然如仙。他以往哪怕毫不关心也听他堂兄提起过不止一次,柳家的小公子单薄,向来多病。然这天倒看起来很精神,虽然站在外边,却脸色也是没多惨淡的,看上去剔透的很,映着院墙下一行斑竹的灵气,更衬得像个冰天雪地里的玻璃人。大殿下一到,他侧身把手里的暖炉递给身后跟的从人,拱手迎上来,未语先笑,明亮得醉人,似寒冬里让暖风熏开了一桠暗香。
大殿下对他也客气,没等他行礼就先扶起来:“今日你最大,这些虚礼就不讲了。绿沉不在么?怎么放你在外头站着?”
他斯斯文文的说:“里头人多气闷,不如在外头,兄长里外招呼客人,学生在这儿,不过是偷闲。”不卑不亢,寒暄着将两人引进去。
毕竟大殿下身份尊贵,他一到,里面已到的宾客,哪怕连着二殿下,也要起身来。这样一番客套下来,他们说话尽都文绉绉的,洛花卿不爱听,趁着没人理会他,解了披风给丫鬟拿下去,挑了个暖和地方先坐下了。桌上摆着瓜果点心,有几盘分辨不出是什么,他不客气的尝了几口,是新做的烤肉切好了摆上来,吃着还不错,他眯了眯眼,又捏了一块,塞的嘴里鼓鼓的,一回头,原本该簇在众人中央的柳家小公子不远处隔着几个人正好看着他,嘴角弯着笑,眼里全是新奇有趣。
不光他没应付过几回这种读书人,柳玉鸾被千娇万贵的藏在家里养久了,也没多少机会见识这样大节小节一概不拘的做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