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边是秋夜里的风,一阵一阵的刮过去。因为外头太静,凝神细听,就听得到落叶被卷起的声音、草动的声音、细树枝折落了、晚鸦扑棱过去了、远处旷野里的凉意席卷着便来了。这一切都是直往心里透的寒意。
关于柳家的事儿,洛花卿一桩桩的摆出来,头一回和柳公子面对面的说。
柳家几代的清贵,从在柳玉鸾的曾祖那一代到了顶盛,他祖父在朝时也算得上煊赫,可惜老柳大人自己做官做得好,子侄们却不争气,到了他的父辈时便不大立得住,他祖父一过世,三年丁忧,整个柳家便有了中落之势。
柳公子从小多病,家里怕他早夭,养的十分小心,外头的事不让他过耳,他于其中种种所知不多。他对朝中事有了更多的了解,是从他兄长那一年高中入朝而起。
柳家大公子甚肖其曾祖,是先帝也夸赞过的栋梁之才。有他之后,再借着几代朝中经营的交情,柳家渐又有了复起的姿态。
说起来确实是几代沉浮的世家大族。
这样根深叶茂的参天大树,总免不了有些枯枝败叶。
外头风冷,柳玉鸾的脸也冷,他看着世子爷,问:“照你的说法,我们家是罪有应得?殿下是替天行道?”
“行道是行道,你一家子确实是被我冤枉的,其他人嘛……”他刻意顿了顿,摇头一笑:“谁知道呢。”
他这样一说,柳玉鸾更糊涂。仿佛他丝毫不清楚家里头从前究竟是怎么样,他兄长绿沉能干得太过,里外一手操持,慢慢就成了闲养着他。风花雪月做学问,他会,问起家里大小的琐事,一概不知。这倒像天生的个富家少爷。
洛花卿太知道他,便不怎么担心。只管信口开河好了,柳玉鸾脑袋里装的那些细节,巨细处比他还不如——柳公子一心以为自己当初太疏忽,他一点儿没怀疑自己记忆里缺了某一些片段。
柳玉鸾楞楞想了一会儿。没多久。他是个聪明人,挺容易就能想通一些事情。
譬如,世子爷怎样捏造罪状来将柳家满门下狱,而又可以堵住悠悠之口,轻松的全身而退。
朝堂,是个以机辩搅风云的地方。御史台那一伙子人,成日吃饱了撑得慌,无事可做就想由头参这个参那个,无风还要平地掀起三层浪,没道理忽然就集体清心寡欲不问世事起来。除非柳家果真罪犯滔天,以致朝野上下不敢置喙。
不,那也是说不通的,那样重罪之下,世子爷又要怎么保全他们家这一房人?
柳玉鸾不由得细看洛花卿。这位世子殿下,智计是有的,可实在不像个能谈笑间摆弄天下于掌心的人。他要是有那个气魄,凭他日常透出来那些手握兵权的细枝末节看,他还这样深得圣眷身居高位,哪怕哪天心血来潮要造反,那也不是不行。
有了那些铺垫后,就只是忽然的,这个念头一闪过去,柳玉鸾头皮发麻,感到一阵冷风从脖子钻进后背,寒森森的。他神色古怪,问:“你是在替陛下办事?”
礼亲王府的世子是铁杆的帝党,这谁都知道。柳玉鸾不是问这个,他的意思是,世子爷扳倒柳家满门,这是不是当今皇帝陛下的主意。
这样才说得通。那样鼎盛的世家,说倒就倒下来,倾覆如山,迅速悄然得可怕,一夜之间就抹去花团锦簇的一切,仿佛它从不曾存在。谁也没质疑,大家都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他们都蒙上眼,任由这倾倒发生,默认它是理所应当。这背后推动的,如果不是天下最有权势的那个人,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只手遮天的。
至于陛下为什么要抹杀柳家,柳玉鸾猜,那大约是……
“柳家在这场夺嫡中,站错了位置。”世子爷沉吟。他也深思,不知道在想什么。也许是回忆当初两位皇子对峙时的万般凶险。
这才对了。
皇帝陛下才是主谋,世子爷不过是他手中的刀。
柳家无罪,他们家错在这一场豪赌里压错了注,愿赌服输,哪怕输得家破人亡。柳氏一族有罪,罪在当今登基前,不知明里暗里吃过他们这一派多少亏,谁也不敢说这手段就一定光明正大。
如今大局已定,他家仍有不少族人在朝。占的位子说轻不轻,势必要被新皇一撸到底,为自己的心腹让位。
想通这一节,就很好解释世子爷前后自相矛盾的举止。他果然是很喜欢柳玉鸾,所以才千方百计从陛下的命令里偷出一点子恩典,雷霆君威下他居然保全了他们家落了个善终,留下了一线生机。
洛花卿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拭着一缕半干的发丝,垂着头,神色掩在灯照不到的昏暗里,颇有些恶意的说:“你一点儿不奇怪你父兄居然没有闹着让我放了你么?”他坏笑:“那是因为我同他们做了交易,他们舍弃了你,用你来换你兄长那个外放的差事。”
他说的煞有介事,柳玉鸾险些失笑,看他时眼里有些无奈,极柔和的摇头:“我才不信。”
“嗤——”见他没生气,世子爷很有些不乐意,随手把手里的帕子扔下了,摇头直叹:“没趣。”
他也很怪。柳玉鸾可以想见他在背后费十成的心思替柳家筹谋了许多,可在他面前,世子爷总是乐于装作是个坏人,像是生怕柳玉鸾不够讨厌他。他行事有些忍辱负重的意思,做人却吃力不讨好。柳玉鸾替他觉得不划算。然他却也懒得专心去算这个,只是奇怪皇帝陛下既然出了手,怎么肯轻轻放下,于是他又问:“陛下怎么肯放过我父亲的?”
“什么话。”这下轮到世子爷好笑:“我大堂兄又不是个什么弑杀的暴君。他只是不希望你们再在朝局中同他作对,况且你家是他对头的党羽,再待在那个位置上,确实也不妥当。”他想轻佻的捏一捏柳玉鸾的脸,手一伸过去,又想起这终归不是绾儿,他要这样轻薄,大抵要惹出一通脾气来,这样的档口可不该火上浇油再置气,只好忍一忍,手收回来,百无聊赖的拿起桌上的剪子剪烛心里的灯花玩。随口说:“他是个软心肠,我哭求几声他就肯了,怜我办差辛苦,开恩将你赏给我。”
他还有句话没说。皇帝陛下心肠软,义亲王殿下可一点不软和,他与鸦青反目失和,缘由就在他们一开始就对要不要动柳家嫡支的事有不同的想法。关于柳家的处置,鸦青比起洛花卿是十足的激进,好在陛下最后还是拗不过,站在世子爷这边,不然只怕如今情形要更糟。这也没什么好说的,不是柳玉鸾管得着的事,说了也是白费口舌,所以洛花卿便一顿,歇了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