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黄昏时,柳玉鸾本来是预备去檀郎处同他探讨今天从银朱那儿新得的一个曲子。那曲子是坊间流传的,银朱出身不高,但幼时混迹市井,知道的许多东西,都很有些俗趣。是以这头得了新曲,柳公子便兴致勃勃要去找人一块儿品评。可当随侍的人送了银朱回海棠苑再跟过来时,见到的却是他抱琴静立在石桥上沉思。
那天便没有去成檀郎那儿。
后来的两天他也没让银朱过来,更没出门去拈花惹草,老老实实的窝在自家院子里打发时间。有时候一个人抚琴,间或少那么一两个音调,他竟也没觉出来。他总是忍不住的在各种消遣的空隙里回想世子爷吻他时的模样,闭着眼,仰头,全然的贴在他身上,神色里是一种献祭般的真挚与虔诚。
斜阳一抹残红血,他像披着光似的站在那儿了,可真是耀眼。
不知道洛花卿为什么突然这么撩拨的吻他。这撩拨倒确实是很有效,使得柳玉鸾接连好几天都心不在焉,直到这天他由檀郎安排着出门,去庄子上和他姐姐相见。
柳家大小姐素尘,嫁的是黎阁老家的公子。大概是日子过得很顺遂的缘故,她的言行举止间看来都是一种养尊处优的端娴。哪怕是一个托盘的手势,在她做来也显得更添一些婉约。
盘子是从一个精致的雕花食盒里端出来,上下好几层,每一层都是她亲手做的各式糕点,是按着柳玉鸾的喜好做的。她揽着宽大的衣袖,一样一样全都端出来,在柳玉鸾面前桌上摆了一圈。
“一早先王府的姑娘们来请我我就觉着不太对。”素素噙笑看着他不紧不慢一样样的吃过去。架势还和过去是一样的,虽然身边惯用的那些人都不在了,但从小养出来的做派一个儿也没改。
大约是依然和家里一样被珍而重之的娇惯着。
“好好的她们请我干什么呢,平日里也没什么往来,何况还是约着上马场去。”她嗔责又爱怜的看着这个幼弟,仿佛在她眼里他还是儿时咿呀跟在她身边的那个雪团儿似的小男孩,眨着大眼睛听她说下去:“我一猜就是你在这儿了,只有世子殿下这样的脾气才想得出这么九折十八弯的一个请客的法子。”
柳玉鸾要和她说话,就把手里的点心放下,啜了一口茶,才说:“他说他名声不好,怕以他的名义相请多有不便。”
素素就笑:“他这个人,尽管名声不算好,可也够贴心了。这儿是京城,义亲王在那儿看着,我要来见你,掩人耳目是该当的。”她的语气里,看似对洛花卿居然没有多少芥蒂,可算是柳家人里的一个异类。
过去柳家爹爹和大哥都不太喜欢这个一身纨绔气的世子殿下,那时也是唯有这位素素姐姐待他全如待旁的所有人一般和气。
柳玉鸾一笑:“姐姐看他,一向和父兄他们不一样的。”
“爹爹端方惯了,规矩大,沉儿虽然不是个多持重的性子,可白眼看人这一点却得了爹爹真传。”她道:“反而是你,我以为你这样的脾气,也不该会交他那样一个朋友。”柳家长姐看人看事,显然是有她自己的一套道理,她眼里的父兄几个,和旁人眼里差得也太远。
“我和他……”柳玉鸾一迟疑:“其实也不能算是朋友。”
素素轻轻一叹:“也是了,你们那样……连我也没瞧出来那是在骗他。”她默然一会儿,话头又一转,笑道:“是以才说他是个不错的朋友。咱们家出了事儿,听说义亲王狠了心要斩草除根的。外祖家是爱莫能助,黎家也只敢在风波静下后让你姐夫偷偷打点一二,从前那些朋友更不用说,只恨不能撕扯开,反倒是世子敢出面替咱们家奔走求情。”
“义亲王卯足了劲儿想要对二殿下一党赶尽杀绝,咱们家那些世交都在他刀下小心偷生,谁敢妄动,柳家就是榜样。除了他,还有谁敢明目张胆和义亲王殿下唱反调呢?”柳玉鸾这样说着,凉凉一笑。
于他没有亲见的那些事,他忽然更明白了许多。
义亲王如今也算权倾朝野,他原本就有些乖戾脾气,谁敢轻易拭其锋芒?洛花卿和他一党,又有从小的交情,因而不怕。尽管这样,他去求鸦青松手放绿沉一马,还陪进去一个马场和一车子好话,他为柳家做的那些事,也都是悄悄的避着鸦青的眼,不敢过分招摇。
素素摇摇头:“当年真是小瞧了,他如今还肯为你费心费力,已然十分算个心胸开阔又很讲义气的人了。”她捻着帕子掩了掩唇角:“你们两个,再想不到竟然如今还能好好儿的做一对好朋友,患难之交最是难能可贵,你从今以后,再不可相负于人。”
长姐如母,她说这些话时,殷殷切切,一心都是盼着幼弟更好。在柳玉鸾眼中,这模样和曾经的柳夫人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她若是将来生了个小甥儿,相夫教子,定然也是这样温婉柔和。
在她的柔婉里,铭刻着一个世家闺秀最端庄娴静的教养。那是被护在深深庭院里的贵女最标准的姿态。因为有父亲与兄弟们挡住外头的风雨,是以那些江山相夺的纷争都不用入她的耳,她见到的多是这世间的善,这才从不以恶去揣测人。
柳玉鸾久久的看着她,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嗯了一声,敷衍过去。
有一些坏的事儿,他不愿意说给她听。他想也许他的姐姐天生的命好,此生没有见过半些人心的肮脏。那也不坏,那就让她继续好下去,喜乐一生。
他含糊的把话题引向别处,开始问:“姐姐见过兄长了么?”
就说起绿沉,随后又说起他嫂嫂新添的那个侄儿,还有就是返乡安顿去的族人们,琐碎的全是家中各人的近况。除了柳玉鸾半道被世子劫了,她让底下人去打听,说是被恩赦的那些,大都渐渐安置下来。肯定是不如从前富贵了,却也算清而不贫,有她帮衬,安稳日子倒是能过下去,那便是再无所求了。
姐弟俩闲话家常,又借了庄子上的厨房,素素给他煮了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