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玉鸾却有些失神,随口附和一声“是啊。”忽然的有些怅然。他的母亲盼望他逍遥一生,他最终却辜负了这满腔的慈爱。这样想,说话间便多了些失落:“她要是见到你,说不定会喜欢的很。”这是有据可依的,当年柳家上上下下一致的鄙薄里,就唯有和她心性最像的柳家大小姐对这位小世子青眼相看。
但这话世子爷听了都不信,他大笑:“她要是见到我把她的宝贝儿子掳过来宠物似的藏在园子里,想必恨得咬牙,不让人把我打死,已经算是好生之德了。”
“怎么会。”柳玉鸾轻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这世上有人因为我,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愿意和兄弟反目,愿意和主君离心,更愿意散尽千金为我替家族奔走。”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到慌张与迷茫,仿佛忙不迭的就要闪躲回避,他继续说下去,揭出他小心翼翼藏起来的真心,让他无处可逃:“有人这样爱我,她为我高兴尚且不及,为什么要恨你。”
世子爷的神色刹那间变得无比难看。
他在这一刻彻彻底底的暴露在对方洞悉一切的目光底下,先前所有的惺惺作态自欺欺人全都无所遁形。这远比一觉醒来回忆起昨夜的春风一度更让他难堪百倍。
他一直不肯承认,然而这就是事实,他阅尽芳华,自命风流,可许久以来对于柳玉鸾的爱恨却一直都横亘在他的心底。只有这一个,注定不能像朝开暮落的那些尘缘那样转瞬即逝。
他从来不曾对他忘情。
尽管他在这里狠狠的跌倒过,伤过心,赌咒发誓要报复,要把他踩进尘埃。但只要柳玉鸾向他笑一笑说说话,他的心就跟着那一颦一笑去喜怒,像不是他自己的了。他也为此生气,勃然大怒的和自己反复较过劲,然而,全没用。
全没有用……无力的挫败要把人逼疯。洛花卿僵硬着,呼吸里有些发颤,手掌握成拳,渐渐的用力。
越不敢再爱,就越心跳。他管不住它,就只能置之不理,假装看不见。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却让柳玉鸾窥见它。
至此,世子爷在和他自己的这场拉锯里,已经是一败涂地。他那样自负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肯坦然的接受眼前这样狼狈的失败。他脸色阴沉,猛然站起,转身就要逃离,是柳玉鸾追着他起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洛花卿一挣之下没能甩脱他,站住,回头冷眼看过来。再也无暇矫饰,他眼神里俨然一道壁垒,戒备森严。
那手腕子是细细的一圈,拿在掌心时恰到好处。柳玉鸾肯定,世子爷确实是日复一日的消瘦了,他比当日出征前他们话别,更要瘦了一圈。他是丰神俊朗的王孙公子,这世上本该没有什么值得他憔悴的事。
除了柳玉鸾。
这让柳玉鸾心里既温暖又酸涩。他扣着那只手不放,缓缓的一根根他把捏紧的手指掰开。掌心掐出极深的几个指甲印,被捉到唇边去,柔柔的吹气,像是哄一个摔痛了的孩子,满是爱怜:“你掐得这样重,难道不会疼吗?”柳玉鸾把企图挣脱的手腕抓的更紧:“为什么要和自己过不去呢?总没有人能替你去疼。”他在掌心的掐痕上轻轻一吻,就看见洛花卿睁大了眼,张嘴想要说什么,嘴唇微动,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柳玉鸾当做没瞧见他的抗拒,他确实是预备了一环套一环的说辞——并不是世子爷所猜的那一套。
“你出去的这些天,我常常在想你,想我和你。”他所说的那个想,大约不是想念,而是思索。他到底也没能想明白:“为什么你不说呢?你要是打一开始好好的和我说,你喜欢我,我起先即使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来,也一定不会那样凶巴巴的对你。”没人能狠得下心去伤害一个真情切意的爱慕者,哪怕是柳公子,也至多止于冷漠了。
这一问,洛花卿哑口无言。他该怎样说出,他心里先入为主的认定了那个差点儿害死他的柳家小公子,认定他们之间势不两立,再没回寰的余地。
他是忌惮着柳玉鸾的。他太骄傲,纵然心里有多少喜欢,他也不肯再回头。
可是为什么要忌惮呢?世子爷脑海中灵光闪过。他想,他也许是错了,他和檀郎,他们似乎都犯了同样一个错。直到此刻,世子爷才从柳玉鸾的疑问里明白的意识到,他们忽略了多重要的一件事。
他忘了。
他不记过去得惨痛的决裂。在他看来,世子殿下,虽然任性跋扈不择手段,却也不算毫无可取,即使滥情,却对他无微不至,他在陛下肃清异己时充当一把刀剑,可随后他也尽力替柳家铺出一条退路。
那些足以把一颗铁石心肠都泡软的情意,都是他一件一件亲身感受过的。这样的一个柳玉鸾,有什么可忌惮的呢?他认识的洛花卿,不是各为其主的敌营棋子,而是雪中送炭的刁蛮纨绔。他不知道两人的恩恩怨怨,也不会嘲笑洛花卿无法自拔的迷恋。他甚至轻易就说出:“你要是早些说了,没了那些误解,或许我就早些发觉,你其实是很好的。”
这近乎是句情话。来的猝不及防,咄咄逼人,是在意料之外。
洛花卿像是从什么险境里脱困,重重的喘一口气,如同一尾挣扎的鱼终于落归水里,全身都松懈下来。松下这口气后他才觉得出了一身大汗,有些迷惘的看着柳玉鸾说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顺势往边上一歪,又摔回座椅,疲倦得像是刚从战场上退下来。
这回柳玉鸾没再拉着他不放。他低头看着洛花卿抬手撑住额头,顺便也捂住了双眼。他似乎是在沉思,又似乎是累极小憩,无论是哪一种,柳玉鸾都没再去打扰他,只是在一边坐下来,静静的等着。他得给洛花卿一点儿时间,让他好好想一想。
心头的执念与枕边的红颜,确实是难以取舍,可他知道,世子爷聪明,很快他就能想清楚,执念眼看唾手可得,红颜却早已经没了新鲜劲儿。他知道该选什么才叫划算。
柳玉鸾所要做的就是等。等他想通透了睁开眼,就会挥手把他的莺莺燕燕们都抛在过去,眉梢一挑,还是那个风月里滚过来的折花人:“要实在容不下,那就这么着吧。就让他们都走,我要你。”
只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