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叹气都不用叹了,一时如鲠在喉。
曾经他们那样的要好过,而如今,世子爷虽然不像檀郎那么时刻不忘试一试他。他却更希望他们还能像从前那样亲密。
世子爷如今对他,百般的纵容,宠则宠矣,难免显得太客气些。他宁可像鸦青那样,时不时受他几回脾气,高兴了就赖着不肯走,不乐意了就呸几声,这样才显得他们是毫不见外的自己人。
世子爷聪敏不见得就少过了其他人,可他比别的人都多了一件不好的毛病,他有些痴,总是没防备的相信身边这些人。世间人人都有私心,他的堂兄弟们,好的时候,自然你也好我也好,等到不好了,即使心里不舍得他,只怕也能咬咬牙狠狠心舍下,鸦青此刻容他,是因为他们同样的站在皇帝这边,荣辱与共,要是哪一天礼鸦青觉得他有半点背叛的苗头,大概朝夕间就要翻脸不认人。
说穿了,义亲王是皇帝陛下的爪牙,在他心里,除了他的陛下,旁的任你是谁呢,都得往后靠一靠。这一点世子爷被多年的兄弟情义蒙了眼,看不穿。他父王倒是看得清楚,所以在他身边放了一个檀郎,时刻提点,好让他不至于走到最坏的那个方向去。
檀郎是可信的。因此老王爷没有拦着把他安排到鸦青身边去,也许是在联手之前,他们就达成默契,以世子爷这位心腹作为人质。北疆半壁江山的支持,落到苍蓝手里,义亲王固然寝食难安,假设真落到世子爷手里,义亲王难道就能安枕于榻了?
他轻笑一声,眼神飘到窗外去。
车帘外天色缓缓的的要暗下去了,晦暗间晨昏难辨。道旁人声渐沸,城门已经近在眼前。
再走一阵子,就回了王府,世子爷眯了一路,这会儿醒过来,自己下了马车,去父母那儿请安。王妃领着几位小姑娘去娘家走亲戚了,不在家。王爷没去,在院子里打五禽戏,他们回去时正好一套结束,正吩咐人预备晚饭,闻见世子爷一身的酒气,他皱皱眉,眼见柳玉鸾在一旁规规矩矩的站着,终究没出口教训世子,只说要他先去把衣裳换了,又说:“二郎留下,我有话问你。”
世子爷趁他转身进屋时偷偷做个鬼脸,悄声叮嘱柳玉鸾,若父王问起席上如何,千万要替他遮掩一二。没说两句,屋里重咳一声,他不敢耽搁,缩着脖子逃了。柳玉鸾好笑的看着他溜之大吉,整理衣袍进去,站在书房中央等着问话。
礼亲王叫他别站着,只管坐,先去换了一身宽松常服,出来问他:“那小子在门外叽叽咯咯和你说什么了?”
柳玉鸾笑答:“殿下说,要是王爷生气,要我帮着他劝一劝,说些好话。”
“混账小子。”礼亲王虽然好气,却又好笑,摇摇头:“就这点出息。”他又看柳玉鸾:“他怕我生气,你不怕?”
“从前在家里时,父亲教导我们姊弟,严厉比王爷十倍也不止。”
说的有理。“可你父亲纵使严厉,终究不会怒而杀你。哪怕他要杀你,他也生养你一场,本王或许不比他严厉,却是旁人的父亲。”
柳玉鸾放下捧着的热茶,严肃道:“既然您是殿下的父亲,那便是一样的,有朝一日您若是要杀学生,学生不敢不死。”
礼亲王听完,竟有好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柳家二郎这是在向他表白心迹,说因为站在世子爷身边,便唯他是从,若有违背,甘愿为他所杀。他仔仔细细看着柳玉鸾,从那双低眸微垂的闪亮眼睛里看进去,全然都是诚挚,没有半点儿虚情假意。他死死的盯住他,好半晌才猛的一拍桌子:“好!你很好。”
礼亲王此刻锐利得一点儿不像传言里风花雪月的闲散王爷,看上去反而十分危险,压迫感十足。他捻着自己的胡须,端正起来,仿佛在同一个混迹官场多年的老对手讲话:“我不会杀你。”
“我儿悦你。”老人这样说:“即使为了不使他伤心,我也不会杀你。”他说这话时,和普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忧烦而无奈。但很快他的语气就一变:“可是你柳家还有旁的人。我不管你眼下和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我只知道,来日你假使有半点害他的意思,你柳家满门,必然连鸡犬也不会剩下一个。”
柳玉鸾心中一紧。他从进王府的第一天就知道,礼亲王夫妇总要敲打他,但却从没想过素有恭谦之名的礼亲王,也会说出这样心狠手辣的话来。
他很快就知道,此言从何说起。礼亲王紧跟着便叹一口气,说道:“我是曾经差一点儿就失去孩儿的人,我老了,别无所求,盼望的只是我的儿女们,诸事都顺心如意,不要有一点儿波折。你柳氏满门的人头,是当年我儿哭着在我面前恳求才保下来的,这一点你要牢牢记住,他虽然如今用强逼迫你,可那也是你先亏欠了他,他于你,是有恩的。”
话里意思说的其实不甚清楚,语气柔和,连疾言厉色也说不上,可比起先前的那些威胁,这一句才真正像一道惊雷落下,使柳玉鸾脑袋里轰然做响,脸色一变,背后全是冷汗。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刺到似的,豁然站起,进退维谷。
礼亲王什么都知道!他甚至笃定他什么都记得,知道他就是当年诱骗小世子,差点儿害死他的人。
他的失忆症,起初是真的,连太医都诊过。只是往后时日渐久,慢慢的就想起来一些,后来才好了。这事儿他家里连信亲王都瞒着,假装他全然不记得小世子,生怕惹祸上身,更为了保险起见,近年来连人前也不怎么让他去了。
柳玉鸾有些无所遁形的惊慌。礼亲王怎么会知道,洛花卿也知道么?不,依他的性子,倘若知道了,那该是何等的暴怒?断然不会这样的风平浪静。想到这里,他渐渐冷静下来。礼亲王没有先告诉世子爷,反而提点他,那就是不会再和世子爷去说起了。礼亲王是想要使他老老实实的呆在世子爷身边。老人对于子女,着实是有些溺爱。
他松了一口气,缓缓的又坐下,全身都有些脱力的颤抖。“学生……记下了。”声音也有些抖。
礼亲王一直留心看他的神色,见他很快镇定下来,暗暗的在心里点头。这确实是个不错的年轻人,用他比檀郎,实在是难分轩轾。他心里更满意了几分:“我听说你在今日的宴席上向北疆的公主引荐了檀郎的厨艺?”
柳玉鸾抬起头,已经慢慢的又神态自然起来。礼亲王的耳报快,他也没想过会有这样的快法,几乎是他们还在路上,那边的消息就已经到了王爷耳朵里。但相比前一个消息,这已经不那么让人吃惊。他重新捧起那盏茶,茶已经有些凉了,可比起他手心的冰冷,还是要热上几分,好歹让他的惊魂未定有了些着落。他轻吸一口气,点头:“学生想,虽然是为信亲王设的一个陷阱,可公主面前,总不能由信亲王殿下独占风骚。”
礼亲王看他的眼神一变,让他继续说下去。
柳家的家教,自然是好的,他家教出来的儿郎们,仿佛天生就是为了上官场去尔虞我诈而准备着。柳玉鸾跟在花卿身边以来,几乎没闹出过什么事,突然来了这么一手,总不见得是为了兴之所至贪玩。谋定而后动,这是聪明人的共性。
可礼亲王还是要亲自听完他的陈述,才相信,他的确是从蛛丝马迹里看穿风平浪静下尚未掀起的波涛,并一直在不动声色的从细微处借力打力。
他从中看出来,便跟着推波助澜,一切都是凭着自己的猜测,难得的是他每一步都走在了点儿上,仿佛大伙儿合谋过一样顺利。他以为,用北疆的公主去引出信亲王,再由檀郎紧跟着公主,掌控形势,这应该是礼亲王与义亲王达成的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