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日月短,转眼春暮。
初夏时庭前的芍药开了花,栏前阶下红遍,肆意张扬的生长着,一眼看过去时满目的生机,是多雨的季节也洗不去的明媚颜色。
连着好些天都是雷雨的天气,山路有些泥泞,世子爷怕耽在山外回不来,索性没出去,两人在相思馆里腻着,着实是世外桃源了好一阵子。
其实并没有这么多闲暇,只是上回吵过以后,世子爷自省,觉着柳公子的确有委屈。柳家二郎兴许是从小被家中宝贝的过头,有些时候娇气起来比谁都不遑多让。相比之下外头传得多么难伺候的世子爷其实要好打发的多,也随性,只要不惹恼了他,什么话都好说的很。因为这样的脾气秉性,世子爷迁就柳公子的时候其实更多。可他自己不觉得,他想着柳玉鸾这么骄傲的性子,屈尊跟着他招摇过市,连被人误作侍宠这样的尴尬境地他都肯了,岂不是更该多体贴他一些,若是像对待那些人一样就这么晾着他一个人在山里,怎么说都有些可怜。
如此自然两厢欢喜,只有可怜养的信鸽们飞来飞去,走的比往日勤了不知道多少遭,叫驯养鸟儿们的小僮好不心疼。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们总不能真的就闭目塞听。
边关形势每天一变,如今驻守的是陛下的亲信,一应的调度全由圣心独裁,世子爷没有入宫,又放心不下,只能让檀郎和边关的旧部们都紧着消息,巨细无遗都要传到他这儿来。
柳公子从窗边把信鸽放出去,拿着最新的传书,一边展开看,一边走回去世子爷身边,接着之前说起的话题问他:“我倒是想起来了,事关边防,你堂堂一位镇北将军,就这样躲在山南,陛下竟然不派人来抓你?”好歹也是有品级有军阶的,这样偷懒,也太不像话了。
世子爷倒是很光棍:“大不了就是那些御史们再多写几道折子参我,他们除了手中一支笔,别的也没什么本事了。”
他全不放在心上。只有说起行军打仗的事他才上心,遇上旁的事,就算个睁眼的瞎子,什么也不看不管。这样个人,在朝堂上竟然也走到了如今平步青云的位置,大概是傻人有傻福。柳公子被自己的想法逗笑,忍俊不禁的揉一揉世子爷的头发,站在他身边念纸条上写的消息。
消息是边关来的,上面说,从发现了西蛮的异动以来,除了传信回京,驻守的大将军同样也命手下的人去细细查探,得出的结论与京中的猜测相差不大,果然是北疆朝中内乱,无暇扰边,西蛮国向来野心极大,此番处心积虑,不可不防。
听完了柳公子念纸条上简述的北疆各项应对安排,世子爷往椅后靠了靠,难得一本正经:“也太难为他们了。西蛮国人勇武善战,论起打仗的本事不知道强过北疆多少,一个关隘争执多年始终没占到十足的上风,就是在计谋上头吃了亏。”他冷笑:“如今竟也也讲起计策来了。”
他说的无心,柳玉鸾乍听之下心中一凛。
相较于北疆,边境对于西蛮的戒备其实要松懈的多。这是洛花卿亲口告诉他的。和他说起时引用的是义亲王的原话,说:“莽夫之勇,其力虽拔山兮,于我何足惧哉?”意思再明白不过,西蛮国虽然勇士多,也不过是有勇无谋之辈,单枪匹马争一时意气,兴许当世无敌,论行军打仗,三个西蛮国垒在一块儿也不及一个北疆来的有威胁。
恰恰是这样莽勇之气盛行的西蛮国,却咬准了时机,趁着北疆疲弱与南国修好议和之际,差点儿使出了一招暗度陈仓的伎俩来。虽然不是什么奇兵突出的妙计,却胜在实用。北疆的议和不了了之,和亲之事一拖就遥遥无期,两位皇子为了争权打得热火朝天,国主最宠爱的丹姬公主却还押在南国国都为质,不管内斗是哪一方占了上风,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再有南国也并不是就这么风平浪静,北疆内乱,南国又何尝不是才历经了一场争储,人心浮动,一不小心就要祸起萧墙。三足鼎立,无论是哪一国稍有不慎都有可能立时成为众矢之的。因此哪怕是事先察觉了异动,除了小心戒备死守边防,竟然一时并没有更好的法子可选。
这样微妙的时刻,这险些就是一步将军的棋。这样大巧不工的一手,是何等的高明。
“西蛮……”某种猜测就在嘴边,却迟疑的难下决断。柳公子捻着短短的纸条,来回踱着步子,沉吟不语。
世子爷正在给边疆的人回信,也没顾上他,一时屋里静了下来,唯有窗外雨还在下,穿林打叶,落在耳朵里,就只剩下宁静透彻的嘀嗒声。冬日悬的厚实幔帐都已经换成柔软的轻纱,珠帘一卷就是雨幕,雨水从屋檐下被瓦当一隔,全是淅沥的细线般挂下来,连的地久天长似的绵绵。这时候的风已经要软和得多,拂面时再也没有了锐气,反而是熏熏陶然,吹得人心神安宁。柳玉鸾不由的走到窗前去,让窗外夹着雨滴的风扑到脸上来,借着这一点点潮湿的清凉醒一醒嘈杂的思绪。
他的手不自觉的就伸在窗外,屋檐的积水落在他掌心,又顺着指尖滑下去,溅起的水花四散弹开,沾湿了袖口他才发觉了,又重新找回思绪,回过头看向屋里,洛花卿写完了回信,搁下笔拿着信笺轻轻地吹干墨迹,他看着他把信纸卷成小小的一个卷往信筒里塞,忽然没头没脑的问:“下个月你过生日,咱们是在园子里办么?”
“嗯?”世子爷动作一顿:“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他起身撩起帘子,叫外间的一个侍卫进来把回信拿出去鸽房,回头向他笑:“又不是整生日,况且是这样的时候,兴许就不办了。”他倒是不觉得是多大的事:“横竖你也不爱热闹,正好清净。”
柳公子站直了,把手收回来,甩掉指尖上的雨水:“说的也是,这样的局势,只怕到不了那天边境就要打起来,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功夫顾得上给你过寿。”
“可不就是这样么。”世子爷还是奇怪:“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
“只是想着倘若要过,总要请些客人的,这样的话,给黎家也下一份帖子,倒还说得过去。”他姐夫在新近在御前还算得用,世子爷顺带请一请他,也不算太打眼。柳玉鸾说着又有些失神,世子爷光看他的样子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他是个心思极重的人,世子爷又有些军旅之人的耿直毛病,不够细腻也不为奇。他只当是这位心思难测的小公子思念亲人,他与姐姐情谊深厚,这个世子爷也知道,于是走过去捏一捏他的手,和他商量:“你要是想见姐姐,我让妹妹们找个由头请她也就是了。”柳家的事情过去了这么久,陛下已经是九五至尊,他与柳玉鸾也算时过境迁,料想鸦青就是再记仇,也不至于天天都把眼睛盯着这点往日的仇怨看。再说又不是当真就怕了他,哪怕是他看了不痛快,也不能就结了仇。“有黎家护着,鸦青就是再迁怒,也不敢从你姐姐那儿下手,至多不过干瞪眼,又不能真拿咱们怎么样。”
才把柳公子关在山南那会儿他瞻前顾后,在义亲王面前多少有点畏首畏尾,如今后顾无忧,说话间莫名的就多了些底气。仿佛只要他们两个是站在一块儿的,就没有什么好让他惧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