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堂堂侯府世子,数不尽的功勋荣耀加身,有没有人要,哪轮得到她动心思?
在这府中多享一日富贵,都是偷来的,不如多吃口肉。
侯府厨子的手艺真好,苏滢吃了两年也不腻。
炙肉入口鲜香滑嫩,她专心享用,眉眼不由自主弯起愉悦笑意。
裴昭视线略收,落在苏滢面前一大盘炙肉上,眼神流露出一丝淡淡困惑。
察觉到继母的目光,裴昭收回视线,没再留意对首吃得专注的人。
这样的家宴,通常是话说得多些,膳食反而吃得少。
记得从前宫宴、家宴,他都没什么胃口。
不知怎的,这会子倒觉有些饿了。
裴昭放下酒盏,拿起筷箸。
不等他伸手,周遭侍立的丫鬟,已极有眼色地搛来一碟炙肉,恭敬奉至他手边。
裴昭慢条斯理尝一块,唇齿间汁香四溢,厨子的手艺似有进益。
少女吃相自脑中闪过,裴昭不知不觉又夹起一块。
不多时,苏滢配着菜肉,吃完一碗白米饭,准备示意丫鬟替她再添半碗。
一抬眸,便见坐在对侧的裴昭正用膳,风度翩翩。
原来,这府里爱吃肉的,不止她一个啊。
苏滢眼睛一亮,裴昭一个大男人,饭量肯定比她大,也就不显她了,那她是不是就可以放心多吃几块肉了?
日日吃肉,日日馋,可也不能怪她。
侯府诸人自小吃惯了山珍海味,她不一样啊。
在来侯府前的十五年里,她就没吃过几片肉。家里穷得很,逢年过节才能见着肉腥。
就这也不定有她的份儿,得赶上爹娘心情好,打记事起,她就是姐弟三人中最不招待见的。
犹记得,每每分到肉腥,她都将肉片藏在糙米粥底下,满心期待地捧着粗瓷碗,像捧着她拥有的最珍贵之物。
直到把浸了些许肉香的粥吃完,才舍得吃肉。
想慢慢品尝,还不敢,怕被阿弟抢,她吃过亏。
在侯府大不一样,顿顿有肉。
初进侯府,她就像老鼠掉进米缸里。
幸而,她那时瘦弱得很,侯夫人只当她与家人失散后吃了太多苦,身子虚,需要进补。好吃好喝的流水似的送到她跟前,倒没疑心她的身份。
两年下来,侯夫人已习惯她的口味,吩咐摆膳时,也总爱将荤菜多摆在她好夹的这边。
若侯夫人是她亲娘该多好,可惜她没这么好命。
苏滢收敛心神,接过新添的白米饭,感激地朝侯夫人的方向望望,嫣然一笑,又埋头吃起来。
她吃得不像从前那样快了,吃相也尽量优雅。
但与小口细嚼,胃口像小鸟一般的裴晞相比,苏滢仍不像大家闺秀。
侯夫人从不拘着她,甚至看苏滢吃得香,她自己胃口都变好了不少。
姑娘家出阁后,不知多少规矩束缚着,如今苏滢就像她半个女儿,她只希望苏滢吃得好,睡得香,事事舒心。
而这些,是她出阁前的那些年,不敢奢望的。
谁让她一出生便没了娘,要在嫡母面前讨生活呢?
侯夫人望着苏滢,微微失神,仿佛穿透苏滢,看到少女周贞蕙的另一种面貌。
酒过三巡,武安侯喝得面色通红,醉醺醺拉着裴昭去欣赏他新得的花鸟,还让人准备笔墨,看起来诗兴大发。
裴昭拧眉,宽直的肩膀架起父亲手臂,将人扶回房。
老夫人精力不济,已先回院。
侯夫人面带担忧,着急吩咐丫鬟准备醒酒汤来。
苏滢也想留下帮忙,可不经意对上裴暄兴奋的目光,她心口一寒,冷静下来。
身为侄子,裴暄定会留下关心武安侯,她还是避开为妙。
“舅母受累,滢滢忙不上忙,先行告退,明日再来看舅母和舅舅。”苏滢含笑向侯夫人施礼。
哪知,侯夫人拉住她的手,温声道:“你随我来,舅母有几句话交待。”
绕过落地大屏风,苏滢忐忑问:“不知舅母有何事交待?”
难道,侯夫人看出裴暄对她的心思了?
本不想让侯夫人操心,没想到仍走到这一步。
苏滢在心中把个裴暄骂了千百遍,却听侯夫人宠溺笑道:“你这大馋丫头,今日贪嘴,吃那么多肉荤,也不怕积食难眠。”
说着,她冲丫鬟招招手,捧着承盘上的胭脂红釉小碗,递给苏滢:“喏,我早吩咐人备了山楂五味饮,你喝了再回去。”
没想到提前给侯爷备醒酒汤,却处处想着她,苏滢如何不动容。
便是亲娘,也从未如此惦记她,只会算计能拿她卖几两碎银。
“多谢舅母。”苏滢双手接过,冲侯夫人甜甜一笑。
五味饮酸酸甜甜,好喝又解腻。
苏滢将碗递给丫鬟,忍不住抱住侯夫人手臂,在她肩头轻轻靠了一下,才又告辞:“舅母,您还得照顾舅舅,我先回去啦。”
侯夫人颔首:“去吧,让玉笥拿好琉璃灯照路。”
从敞厅出来,已不见裴暄踪影,想必去帮忙料理喝醉的武安侯了。
不用与他周旋,苏滢一身轻松。
丫鬟玉笥提着琉璃灯,苏滢与她闲话家常,欣赏着灯笼光里的花木山石景致,晚风温柔,好不惬意。
转角风大,琉璃灯被吹得晃了晃。
迎面是一道阴影,苏滢愣住。
“滢滢表妹。”裴暄斜倚廊柱,唰地一下挥开扇面,故作潇洒摇动,“大哥已经回府,听说表妹晚膳前去找过大哥,可是已将我们的事告诉他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若非顾及身份,苏滢真想打他一顿,明明白白告诉裴暄,她就是一辈子嫁不出去,也看不上他这般油腔滑调、勾三搭四的,让他死了这条心!
可她是个假的表小姐,吃喝都是侯府的,没底气跟裴暄撕破脸。
本想晚膳后,寻个机会告诉裴昭。
可裴昭照顾武安侯去了,也没让厉锋来传话,显然一时将她的事忘了。
明日再说,本也不迟,偏生裴暄逼得这般紧。
“二表哥,你怎会在这里?”苏滢不接他话茬,“舅舅饮多了些,二表哥是要去看舅舅吧?我就不耽误二表哥了。”
她睁着眼睛说瞎话,错开身子,靠着墙沿,想让裴暄借坡下驴赶紧走。
裴暄盯着她,忽而笑了,收起折扇,举步逼近。
“表妹,你该不会拿表哥当傻子耍吧?”裴暄拿扇骨挑起苏滢下颌,轻佻道,“你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仗着有几分姿色,也敢跟小爷耍心眼子了。我告诉你,别想拿大哥来压我,小爷相中你,那是抬举你。今晚自觉给小爷留门,否则,别怪小爷找几个戏子把你领走,你父母都已不在,小爷说你是冒充的,谁能证明你是真的?!”
仗着侯府权势,颠倒黑白,祸害民女的事,他也不是第一回做。
对府里有脸面的人,他倒是第一次下手,也没下定决心,不过是先把人唬住。
苏滢被戳到痛处,心口直跳:“你别欺人太甚!”
她心虚得很,裴暄倒不是真对她身份有任何疑虑,毕竟老太太能看着她叫出她娘的名字。
“小爷就欺负你了,你能怎样?”裴暄扫一眼玉笥,警告,“别忘了谁才是你真正的主子,小爷想拿到你的身契,易如反掌!”
闻言,苏滢和玉笥双双面色发白。
“哦?谁是这丫鬟真正的主子?”一道不算熟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不如二弟告诉我。”
苏滢蓦然回眸,步摇曳过颊边的一瞬,她看清来人,是裴昭,后头还跟着一身劲装的厉锋。
她眸中泪意减退,裴暄却吓得双股战战,声音带着哭腔:“大,大哥。”
裴昭噙一丝笑,眼底却是冰凉如霜雪,语气也淬着冷意:“两年不见,二弟学问、武艺不见长进,欺负小姑娘的手段倒是老练不少。”
“我,我没……”裴暄想否认,又说不下去,不知裴昭究竟听到多少。
脑瓜一转,他换了个法子辩解:“我是想着表妹孤苦无依,素来与大伯母和晞妹妹亲厚,便多照拂了几分。我也知道,以表妹的姿容出身,做妾是委屈了些,可我又不能为了表妹休弃杨氏。表妹的命乃大哥所救,咱们侯府养她两年,免她战乱之苦,于她有再造之恩,以身相许也说得过去吧?”
后面一句,裴暄自觉心虚,低头,气势弱下来。
毕竟,侯府主要靠大房支撑,救苏滢命的也不是他。
就算以身相许,也轮不到他头上。
不过,苏滢这等身份,以身相许嫁给裴昭?比给他做妾更离谱。
思及此,裴昭腰板又直起来。
苏滢面色一阵红,一阵白,裴暄说话难听,确实是事实。
裴暄再混账,也是裴昭的手足,裴昭会被说动吗?
若裴昭点头,她不想嫁裴暄,就只有离开侯府一条路了。
苏滢微微咬唇,扬起细颈,凝望裴昭冷峻利落的颌骨。
“挟恩图报,非君子所为。”裴昭冷厉的话劈头盖脸砸向裴暄,“裴暄,你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厉锋,将他押去祠堂,跪地反省。明早禀过父亲,再行家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