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后,苏滢心里憋着一股劲儿。
吩咐玉笥替她磨墨,她自己则紧咬唇瓣,比平日足足多练了半个时辰字。
直到腕子酸得发颤,稳不住笔,方才罢手。
“小姐的字已写得这般好了,怎还用功至此?”玉笥瞧着心疼,轻轻替她揉捏手臂。
被玉笥捏得有些痒,苏滢嗤嗤笑出声来。
她抽回手臂,冲玉笥摇摇头,不知怎的,那股莫名其妙的倔劲儿忽然消散。
裴昭又没追问她,且就算追问,她也能想到糊弄他的说辞。
什么爹娘舍不得她吃苦,没让她下功夫练字啦,什么她小时候顽劣偷懒啦,左右他没处查去,也不会为这点小事较真。
且他也说,她如今字写得很好。
苏滢拿起刚练的字,一页一页端详,长长舒一口气。
“走吧,去陪陪舅母。”
翌日清早,她照例去正院陪侯夫人用膳。
路上,瞧见垂丝海棠开得娇艳,还顺手挑几枝好的折下,给侯夫人屋里添个景儿。
她捧着花枝进来时,侯夫人看得眼前一亮。
一团深深浅浅的绯色,衬着一张细腻精致的芙蓉面,春水横波,眉若远山。
小姑娘生得好,又愿意打扮,雾锁钗环,麟带蝉衫,美得似从画里走出来的。
“舅母。”又软又甜的一声唤,听得侯夫人心都要化了。
只觉养在身边两年的小姑娘,无一处不好。
侯夫人接过花,交给丫鬟去插瓶,拉住苏滢的手赞道:“我在闺中的时候,便听过你阿娘的美名,每每看到你,便知不负盛名。你这丫头,长开了,越发好看了。”
苏滢顺势挽住她手臂,也不谦虚,笑意盈盈:“都是舅母养得好。”
昨日已让人去侍郎府递了拜帖,用罢早膳,略吩咐几句,侯夫人便领着苏滢登车出门。
这两年,苏滢出门的次数也不算少,或是跟着侯夫人,或是和裴晞一道。
但都是吃喝、挑衣饰,去旁的府上拜访,倒还是第一次。
侍郎大人姓温,女儿名唤温瑜,侯夫人说是在赏花宴上见过一次,性子极好。
本以为侯夫人是为宽慰她,免得她紧张。
等进到侍郎府,两厢见过礼,长辈在花厅叙话,温瑜招待她,苏滢才明白,侯夫人所言非虚。
知道她是苏家人,且在战乱中遭逢不幸,父母双亡,温瑜也未轻慢。
温家府宅不大,只一个小园子,逛了一会子,两人便回温瑜闺阁说话。
两人序齿,温瑜也是十七,只比苏滢大一个月,交谈间便越发亲近。
温瑜的闺房陈设雅致,一看便知琴棋书画皆通。
好些东西,苏滢也曾跟裴晞一道学过,实在怕暴露身份,便推说不喜欢,很快便搁下了。
只习字上,她颇有心得,欣赏温瑜的笔迹、诗作时,苏滢眼中满是赞赏。
“温瑜,你好厉害,字写得好,诗也写得清逸脱俗。”写诗填词非一日之功,苏滢自己是写不来的。
温瑜谦虚几句,亲手磨墨,请她也写几个字,苏滢倒没藏拙。
不知不觉,已将近一个时辰,夫人那边派了丫鬟来请她们去花厅。
苏滢举步要出门,却感觉到一道力道轻轻扯住她衣袖,她定住脚步,疑惑回眸。
温瑜羞得脸颊泛红,支支吾吾开口:“苏滢,其实,其实我知道侯夫人今日来意,若是旁人我也就不问了,可来的是你,我们虽相识不久,却是性情投契,我更是引你为知己。”
观她此情此态,苏滢怎会猜不到她想问什么?
温瑜咬了咬唇,刚要开口问,苏滢先一步笑着握了握她的手,带着安抚之意:“你放心,世子表哥是个好人,且是正人君子,身边清清白白,连个通房也没有。舅母自不必说,是极温善之人,若你们彼此有意,便不必为这些担忧。”
闻言,温瑜点点头,又是羞赧,又是感激。
相携往花厅去时,少不了问及苏滢的亲事。
苏滢倒没脸红,大大方方道:“你也知道我的情况,全凭舅母做主了。”
她身世凄苦,人美福薄,温瑜心生怜惜。
“那你自己喜欢怎样的郎君?不妨说说,我让我娘也留心着些。”
苏滢别开脸,佯装害羞,倒没如方才那般快人快语。
若她告诉温瑜,她对要嫁的郎君没有什么想法,只希望门第越高越好,恐怕刚交到的朋友就要失去了。
定好日子,两家约着去寺里上香。
侯夫人找了个由头,说是想供几卷经书到佛前,祈求老夫人平安康健。
经书她一翻出来,苏滢便抢在手里:“舅母,经书便由我来抄吧,我能做的不多,如此也算为姨姥姥尽一份孝心。”
侯夫人揉揉她头发,便随她拿回来了。
她自己抄经书,冲磨墨的玉笥道:“不必你磨墨了,你去替我瞧着些,若大表哥回府了,便来唤我。”
玉笥一头雾水,怎么自从摆脱二公子后,表小姐便时常有事要找世子?
虽不明白,但她老老实实遵照吩咐去守着。
苏滢静静抄经书,一丝不苟,心也跟着慢慢静下来。
不会弹琴、下棋、写诗没关系,她有一手能见人的字,好好与人相处,一样能交到好朋友,不必自轻自贱。
心中那一丝酸涩渐渐平复,字也写得越发顺了。
正活动手腕,听到一阵脚步声,苏滢抬眸,便见玉笥气喘吁吁进来禀道:“小姐,世子刚回府,您若有事便趁这会子赶紧去找。”
“其实,不用这样着急的。”苏滢望着玉笥,心知玉笥会错了意,以为她找裴昭有急事。
她忍不住失笑。
“啊?”玉笥茫然。
苏滢也没解释,只收拾好刚抄过的经文道:“下回不用跑着回来。”
已是后晌,天有些阴沉。
苏滢快步往裴昭的院子去,余光掠过廊外花影,她脚步一顿。
早上送花枝给舅母,舅母很高兴,那花枝摆在屋里着实好看。
裴昭屋里一样多余的陈设也无,院子里也没有花树,显得有些冷清,大抵是没有丫鬟伺候,那些小厮又想不到这些。
苏滢略迟疑,顺路折了几枝带上,她怕裴昭再有事出府,会错过,便没精挑细选。
捧着花枝,进到裴昭书房,苏滢四下望望,柔声问:“表哥,可有花觚?”
裴昭放下书卷,目光落到门内娉娉袅袅的少女身上。
她手中花枝繁盛如云霞,小脸白净姣好,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端得是柳弱花娇。
折花送他?是想讨好他么?
她何时见他屋里养过花草这样娇气的东西?
“我这里不需要。”裴昭随口拒绝。
话一出口,对上她错愕的神情,裴昭又想起母亲告诉他,已定好初六相看。
他是不耐烦养这些,可等成了亲,他的妻若要养呢?
“很好看的。”苏滢语气弱弱地劝,“摆在案头,累了看一眼,心情都会变好。”
至少,她自己是如此。
罢了,若裴昭真不需要,她自己拿回去插瓶,也不会糟蹋了这花。
这般想着,苏滢便把花往怀中收了收。
却见裴昭放下书卷,长腿绕过书案,从她身边经过时,顺手拿走花枝。
苏滢愣愣回眸,听见他对厉锋吩咐:“我记得有一尊青釉竹石纹玉壶春瓶,你去找来。”
吩咐妥当,裴昭视线随意落到手中花枝上,看到几朵已经开到极盛,稍稍一动便凋零的花,哭笑不得。
这哪是拿来讨好他的花?只怕是她年纪小,贪玩,来的路上随手折的。
再转身,对上苏滢清澈的眼神,裴昭不由暗忖,此番又是他误会她了。
难得她被裴暄纠缠过一年,仍不改纯真。
裴昭的心思捉摸不透,苏滢也不自讨苦吃,她没多琢磨,而是帮着厉锋一起,把花调整一番,细细插好。
摆在案头,她眼睛亮晶晶的,对自己的审美颇为自得:“好看吧?”
裴昭抬手转了一下花瓶,将开至荼蘼的那几朵转到视野之外:“你那丫鬟怎么回事?”
“表哥说的是玉笥?”苏滢一脸莫名,“我让她看着些,表哥一回府,就回去叫我。”
原来如此,难怪他一走到院门,便见不远处守着一位丫鬟,正是她身边那个。
他以为苏滢有事派丫鬟来传话,没想到,不等他开口,那丫鬟朝他行个礼,扭头便跑了。
明目张胆观察他行踪,在这府中,苏滢主仆还是头一遭。
想想当时情形,裴昭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他唇角牵了牵:“你派人盯我的行踪?胆子倒是不小。”
“不是啊。”苏滢摇头否认,“我只是想着要来伺候笔墨,正好也有事想同表哥说。”
见裴昭似乎不太高兴,苏滢自知不小心犯了他忌讳,不假思索道:“表哥若不喜欢玉笥来,那往后我自己守着便是了。我也告诉表哥,我今日的行踪,算不算扯平?表哥能不能不生气?”
她要在他门口守着他回来?互通行踪,便算扯平?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裴昭自诩淡漠自持,此刻额角青筋也不由跳了跳。
他没拒绝,苏滢便当他默许了。
“今日我随舅母去了吏部侍郎府,就是那位温大人,不知表哥在朝中可见过?”苏滢自顾自说着,说到新结识的好友,眉眼间胆怯不知不觉退去,灵动又愉悦,“那温小姐我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性子极好,知书达理,好写得一手好诗。”
“相看的日子,定在初六,舅母可有同表哥说?温小姐是我朋友,今日我还替表哥说了好些好话,初六那日相见,表哥能不能。”苏滢语气又弱下来,她不敢要求裴昭什么,但又怕他这性子会吓跑温瑜,“能不能待人温和些,别吓着她?”
见一面,便是朋友了?真是少年心性。
听到后头,裴昭眉心一拧:“我平日里很可怕吗?”
苏滢下意识点头,只一瞬,反应过来,又慌忙摇头,珠串流苏摇成拨浪鼓,不成体统。
“苏滢。”裴昭咬牙切齿,终是被气笑了。
今日时辰不早,磨墨倒是其次,苏滢主要想同他说这些。
捋完虎须,她很识时务地拔腿就跑。
裴昭重新拿起书卷,好半晌未翻页,才惊觉自己竟会走神。
余光里一抹绯色,吸引到他注意,他抬眼望向春瓶,瓶下不知何时已落了两片花瓣。
开得过于旺盛,那花瓣便显得格外娇气,仿佛呼吸重一分,便会将它拂落。
不过,诚如苏滢所言,摆在案头,着实赏心悦目。
或许,这院里多一位女主子,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