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语气并无异样,悬起的心却几乎要从喉间跳出来。
明知不该,明知不可能,她仍忍不住抱一丝侥幸,裴昭没和温瑜一道上山赏花,而是在她之后也去了供经祈愿的宝殿,会不会是因为她?
她暗暗怀揣着这一丝期许,只觉浮动在鼻尖的淡雅花香,也多了一分缥缈的清甜。
裴昭目光落向远处,眺望着被云雾遮挡,时隐时现的城墙殿宇,丝毫未曾留意身侧少女的小心思。
登高望远,心旷神怡,他随口应:“我与温小姐无缘,回去路上,请表妹替我同母亲说一声。”
苏滢悄然凝着他俊朗侧脸,心口怦怦直跳。
他与温瑜既然彼此无意,那她是不是不必顾虑什么,可以放心试探他的心意了?
“好。”苏滢颔首轻应。
一阵雄浑庄重的钟声传来,裴昭整整衣袖,瞥她一眼:“走吧,否则母亲该会派人来寻你了。”
桃花灼灼,娇美秾艳,男子身形修长俊拔,行走花间,若琼林玉树。
缤纷落英飘摇擦过他袖底、衣摆,苏滢仿佛能听见风吹过松竹的沙沙声。
苏滢稍稍捉裙,小心踏过花瓣错落的碧草,时而望一眼前方不远处的背影,唇角不自觉扬起。
待要走出桃林,苏滢目光掠过随风摇曳的青翠春草,忽而想到什么:“表哥,等我一下。”
裴昭立在桃林外,闻声回眸。
但见花影婆娑的芳林间,粉衫白裙,绦带翩动的少女,正手搭凉棚,踮起足尖抬手欲折高处的花枝。
眉眼被她纤白柔荑遮挡,露出的一小片雪颊,如珠玉生辉。
象牙白的裙裾是极轻柔的料子,迎风而动,翩跹如蝶。
那因展臂而拉长的身形,似春风里新抽出的细嫩柳条。
可惜她身量不够,指尖离她想要的那支桃花还差寸许。
苏滢放下遮阳的那只手,撑在低一些的花枝上,足尖踮得几乎立起来,奋力去够。
细白手指触碰到花枝的瞬间,裴昭清晰瞧见,她那被日光照亮的黛眉、朱唇,顷刻漫染喜色,让人无端想到桃花绽开的刹那。
苏滢指腹刚一使力,脚下忽而一滑。
“啊。”她指腹吃痛,惊呼出声。
“当心。”裴昭身形如电,眨眼已闪身入林,扶住她手臂。
手臂下刚劲的力道,稳稳托住苏滢下坠的身形。
苏滢堪堪站稳,后怕得松一口气,目光上移时,忽而定在他衣襟位置,白着一张小脸,慌忙道歉:“表哥,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见她站稳,裴昭松开手。
听到这一句,顺着她视线,望一眼衣襟。
浅蓝衣料上,赫然沾染着一滴殷红血迹。
裴昭拧眉。
略思量,裴昭反应过来,沾染血迹之处乃是她慌乱间手撑过的位置。
猜到什么,他淡淡问:“手划伤了?腿脚可有扭伤?”
指腹划破,当然疼,可这样的小伤,对昔日的苏滢而言,乃是家常便饭,药都不必敷,很快便会好,她并不担心。
听到裴昭的问话,苏滢心念微动,计上心头。
时辰不早,赏花的游人多数已下山,周遭不见人影,若她假装脚扭伤了,不能走路,裴昭会不会背她下山?
背她也算肌肤相亲,他若肯背,至少说明不抗拒她的靠近是不是?
这念头叫人心口发热。
可苏滢深深记得,当初想爬裴昭床的丫鬟,如何被责罚发卖。
细细思量,他虽好心扶了她一把,可猜到她受伤,问话之时,语气平淡,并不见丝毫关心紧张。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苏滢不敢冒进。
且待会儿下去,还会见到舅母她们,也不是好时机。
她下意识将手藏至身后,一副乖巧懂事,不愿给人添麻烦的模样,摇摇头:“我没事,没受伤。”
若是裴晞受伤,裴昭定会命她伸出手来,看看伤势如何。
但眼前只是一位远房表妹,还是一位到了说亲年纪的女子。
裴昭默然一瞬,没追问什么,语气依旧平淡:“若需要请大夫,等回到寺里,自去与母亲说。”
“嗯,我会的,方才多谢表哥。”苏滢屈膝福身,动作并无异样。
既然裴昭会主动出手扶她,便说明他心里有保护她的想法,而非当她是无关紧要之人。
试探过,苏滢已是心满意足,不打算在山上多留。
往外走了两步,才留意到,裴昭似乎没跟上。
正疑惑,便听身后传来裴昭的声音:“是这一枝吗?”
裴昭该不会想替她折花吧?苏滢大胆猜测,猛然回眸。
他手竟真的搭在桃枝上,正是她方才想折的那一枝。
她估量过高度,于她而言很困难,对他却是举手之劳。
苏滢点点头,伸出没受伤的手接过花枝,垂眸间,她眼底藏一丝笑意,这倒是意外之喜。
“多谢表哥。”苏滢看着花枝,螓首微垂道谢。
“礼尚往来。”裴昭没在意,只是步幅明显变小变慢,走在她身后两步远的距离。
她走路姿态如常,应当没扭到,裴昭视线从那袅娜的背影移开。
苏滢走到云华寺后门,停下脚步,想着该请裴昭先进去。
哪知,刚侧身回望,便听裴昭道:“我还有事,先下山,厉锋留下,你代我转告母亲。”
言毕,不等她回应,裴昭便沿后门侧小路往下走去。
手持花枝,穿过一道禅门,迎面便见玉笥和侯夫人身边的丫鬟。
“哎呀,小姐可算回来了。”两个丫鬟上下打量她一番,见她衣饰齐整干净,便没带她去换衣裙,而是径直领去侯夫人所在的禅房,“夫人和侍郎夫人,还有那温小姐正等着小姐用膳呢。”
侯夫人笑着对客人道:“小姑娘家贪玩,说不去,还是忍不住上后山折花去了。”
那宠溺无奈的语气,说是对亲生的也不为过。
侍郎夫人笑着附和:“小姑娘家哪有不喜欢花啊蝶啊的,我们阿瑜不也去山上逛了许久才下来?”
倒是温瑜看看她手中桃花,惊诧问:“你既也想赏花,怎不和我一起?方才在山上倒没瞧见你。”
“我可不是贪玩,想折枝好看的花送给舅母呢,只我笨手笨脚的,倒把手划着了。”苏滢对着侯夫人,抿唇撒娇,冲侍郎夫人笑笑,才望着温瑜道,“我怎好去打搅你?避着呢,只是一路也没看到你和表哥,原来你们先回寺里了。”
今日毕竟是温瑜与裴昭相看,即便不成,苏滢也隐隐不想让她们知道,她曾在山上碰到过裴昭。
至于手上的伤,她也是为了让大家相信花是她自己折的,才故意露出来。
话音刚落,侯夫人便把她手中花交给丫鬟,拉住她两只手细瞧。
看到她指腹上尚未长实的血痂,侯夫人心疼不已:“你这孩子!”
丫鬟已伶俐地取了伤药来,侯夫人净了手,亲自替苏滢处理伤口。
温瑜母女俩对视一眼,眼中俱是遗憾。
寺里准备的皆是斋菜,味道不差,可苏滢无肉不欢,是以胃口不佳。
用罢午膳,各自登车前,侍郎夫人拉着侯夫人去一旁树荫底下叙话。
“世子生得高大伟岸,器宇不凡,只是我们阿瑜胆小福薄,恐怕高攀不上。”侍郎夫人转达女儿的话,握了握侯夫人的手,“亲事虽不成,我和阿瑜都盼着能与夫人和滢滢相交,希望夫人莫嫌弃。”
侯夫人也无奈,裴昭性子冷,肃着脸时不怒自威,温瑜不愿意,她也不能勉强人家。
马车旁,温瑜攥着帕子,低头小声告诉苏滢:“其实,世子根本没陪我上山,我是正巧遇到几位好友,一起赏花的。”
听温瑜的意思,是表哥不肯相陪?
苏滢心绪纷乱,若温瑜也喜欢表哥,她该如何?
饶是心中烦乱,她面上也未显,柔声劝慰:“那是表哥没福气,你别难过。”
温瑜吸吸鼻子,鞋尖动了动,终于抬眸:“你说的对,我没什么好难过的,他虽没看上我,可我也没中意他呀,娘会替我再找更好的。”
“我不是说你表哥不好啊。”温瑜匆匆解释。
望着眼前眸光明澈的温瑜,苏滢蓦然忆起两家刚见面时,那个脸颊泛红的温瑜。
不管是两厢不中意,还是旁的原因,温瑜既说出这样的话,便是会放下了。
苏滢心内狠狠松一口气,愧疚感减轻许多。
回程马车中,侯夫人与苏滢说起今日之事,颇为惋惜。
苏滢听着很是错愕,温瑜告诉她,是裴昭不愿相陪,怎的侍郎夫人说的是,温瑜没看上裴昭?
大抵是这两人为不伤和气,约定好的说辞?
裴昭若是会体谅人的,便不会让温瑜独自赏花了,只怕是温瑜想的法子。
相看不成,侍郎夫人已同侯夫人说了,裴昭提前下山,厉锋也已向侯夫人禀报。
裴昭请她转达的两句话,苏滢一句也没说。
她温声细语宽慰着侯夫人,脑中时而浮现出桃林间的情景。
不知怎的,那些回忆,她不想让任何人窥见,连侯夫人也不能。
回到侯府,天色已暗下来。
苏滢先送侯夫人回房,瞥一眼花几上新插的桃花,睫羽轻颤,敛起不舍,毅然告退。
翌日清早,裴昭照例来陪侯夫人用早膳。
刚进门,一眼便瞧见几上鲜妍的桃花。
“夫人,表小姐身子不适,让玉笥来传话,说是今日不来陪夫人用膳了。”丫鬟进来禀报。
侯夫人着紧:“滢滢哪里不舒服?我得看看去。”
说着便转向裴昭,未及开口,却听那丫鬟艰难回禀:“夫人,表小姐无碍,就是,就是昨夜不小心吃多了,有些积食……”
侯夫人愣住,继而忍笑望向裴昭,替苏滢辩解:“也不能怪滢滢贪嘴,她年纪还小呢,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昨日寺里斋饭不合胃口,那孩子定是饿着了,才会如此,她平日不这样。”
“嗯。”裴昭浅笑颔首,“母亲说的极是,没人会笑话她的。”
话虽如此,他唇角笑意,一时却没能压下去。
胃口这般好,想来伤得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