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后,天色渐渐暗下来,庭院吹来的风也比白日里多一丝清爽。
兰釭照亮书案,苏滢坐在书案后,素手执湖笔,细细写下午后练过的那个字。
细细夜风中,只有草木芳香,并无她已熟悉的清冽衣香。
可苏滢盯着墨迹未干的字,仿佛还能感受到男子自她身后俯身时,那被肌肤烘暖的衣香,灯光照亮的手背也隐隐发烫。
苏滢蜷了蜷指尖,终是搁了笔,她心静不下来,今日的字是练不下去了。
抬手拿指腹贴贴脸颊,感受到颊边热意,苏滢款步进到内室,望着菱花镜中的自己。
镜中少女目光含羞,雪腮增妍,唇角不自觉扬起,连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爹娘虽苛待她多年,倒是给了她一副好皮囊。
她这副模样,能迷惑裴昭吗?
再度想起午后的情景,苏滢心中柔软的悸动慢慢平息下来。
那时候,她应当也是这副情态,可裴昭举止端方,眼神清正,并无半分惊艳之色。
苏滢双手托腮,颓然跌坐妆凳上,镜中少女一脸懊恼。
裴昭他可真是块木头。
可是,与那刘公子一比,她发觉自己更中意裴昭了。
望望窗外,时辰尚早。
苏滢捏捏脸颊,打断脑中纷乱的思绪,不如陪侯夫人说说话去。
今日裴昭对沐恩侯府的人有些怠慢,但多少是为了她,若侯夫人因此心情不好,于情于理她也该去哄哄的。
灶房里烟火未熄,苏滢亲手煮了一碗四神汤,拿小食盒提着,慢慢往正院去。
刚到院门外,便听见里头有说话声。
苏滢脚步放慢,立在门侧细听,诶?这时辰裴昭竟在里头?
隐约听到沐恩侯府几个字,苏滢耳尖微动。
四下望望,没看到丫鬟走动,苏滢握紧食盒,轻手轻脚走到廊下,立在柱旁,隔着门扇细听。
“那刘仲铭样貌是不出挑,可也算周正,沐恩侯夫人说了,若滢滢愿意嫁过去,往后或是和世子夫人一道掌家,或是享清福,都随她心意。阿昭,沐恩侯府到底是皇后娘家,你今日那话委实重了些,万一滢滢自己愿意呢?”侯夫人语重心长。
苏滢立在廊柱影中,暗暗思忖,没想到沐恩侯夫人有如此气量,不仅没生气,还愿意把我娶回去宠着。
是因那刘公子心悦她么?
今日才见一面,未必有多喜欢,苏滢凝神细思,忽而眼睛一亮,对方是惧于裴昭的威势,没敢生气,也不敢苛待她吧?
屋内,裴昭握茶盏的指骨略收紧。
犹记得,云华寺宝殿中央,那纤柔的身影跪于佛前祈求,想嫁个有权有势、品貌出众的郎君。
沐恩侯府自然算得有权有势,万一苏滢相中那刘公子呢?
不,他回来路上已告诉过苏滢,刘公子不是好人,苏滢不会愿意的。
且她答应过,会擦亮眼睛细细挑选,不着急成亲。
午后的画面浮现在脑海,裴昭掌心、指腹被热茶烘暖,酥酥痒痒。
忽而,他抿抿薄唇:“以苏滢的年纪,是该早些定亲了。只这刘公子人品样貌与她皆不相配,母亲还是看看别家,替她另挑个好的吧。”
周贞蕙愣住,随即释然。
刘公子家世摆在这儿,裴昭却问问苏滢的意思也没有,屡番推拒,看来刘公子身上是有些她不知道的毛病。
“也罢,我明日便让人去回了沐恩侯府。”侯夫人说着,不由轻叹,“今日董小姐、薛小姐都在,你既得空到了国公府,本来能见见人的,偏早早离席,又错过了。滢滢乖巧,你的婚事才最让人操心。”
侯夫人就是顺嘴念叨一句,甚至心里已觉得裴昭与那两位贵女无缘。
哪知,裴昭忽而开口:“下回休沐时见见吧,有劳母亲安排。”
廊下,苏滢握着食盒的手指收紧到极致,指节泛白,她盯着雕花门扇,眼中有错愕,更兼伤心。
回来的时候,裴昭不是还说她的婚事不必着急么?
怎么才几个时辰,便改了口风?
且他主动提出想见见那两位贵女。
她做了那么多,裴昭的心思却半分没落在她身上么?
苏滢轻咬唇瓣,伤心,不甘,齐齐涌上心口。
“表小姐,您怎么来了?”翠竹的声音从走廊转角处传来。
苏滢抿抿唇,迅速将纷涌的情愫压下,听到里面细微的动静,她状若未觉,柔声道:“天气有些热了,我亲手煮了四神汤,拿来给舅母尝尝,不知舅母在不在屋里?”
她语气轻快如常,仿佛刚到,对屋里的一切一无所觉。
“在呢,世子也在。”翠竹说着,便要叩门禀报。
她手刚举起,门扇已从里面打开。
苏滢双手提着食盒,眼睁睁看着裴昭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内,他望着她,眼神平静无波。
“表妹有心了。”裴昭淡淡赞一句,便越过她,毫不留恋地穿过庭院。
“我是不是打扰舅母和表哥说话了?”苏滢状似紧张问。
周贞蕙含笑摇头,接过她手中食盒:“让我尝尝我们滢滢的手艺。”
侯夫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温柔力量,与她说笑一阵,看着她赞不绝口喝下四神汤,苏滢心中好受许多。
接下来几日,苏滢心里平静了些,没再去裴昭院里,也没打听他何时回府,只静静在屋里练字,做针线。
裴昭日日回府,都会下意识往院墙外柳荫下望一眼。
直到第五日,他从柳荫下收回视线,牵了牵唇角。
那晚小姑娘给母亲送四神汤,其实在门外偷听他们说话了吧?听到他出尔反尔,要早些把她嫁出去,不高兴了?
不知不觉已成大姑娘了,她不来,也好。
再回府时,裴昭便没再往柳荫下望。
这一日,日头甚烈。
苏滢坐在碧纱橱里,捏起刚绣好的香囊,迎窗细看,终于满意展眉。
用罢晚膳,她将绣得最好的一枚香囊揣入袖中,撇下整理衣橱、库房的玉笥,独自往裴昭的住处去。
她到的时候,天还没黑,日头已不那么烈了。
千万条柳枝垂落,这处一片绿荫,苏滢如往常一般,站到柳荫里。
不多时,门口守卫发现了她:“表小姐来了,世子吩咐过,表小姐可以进屋等。”
苏滢愣了愣。
这是裴昭的吩咐?他明明对她无情,为何又能体谅她天热辛苦,愿意让她独自进到他的领地?
想不明白,苏滢却无法拒绝。
他人不在,进他起居之所,并不合适,若他回来撞见,恐也会不悦。
苏滢款步进到书房,北窗外竹影珊珊,衬得屋内越发清净、凉爽。
守卫已退下,院中无人。
苏滢收回视线,走到书案侧,指尖轻轻拨动他笔架下晾着的一排湖笔,又拿起他惯用的卧狮碧玉镇纸。
碧玉润滑泽亮,入手清凉,与他掌间的热度截然不同,苏滢略作赏玩,便放回原处。
天色渐渐暗了些,裴昭踏着夕阳最后的微弱余晖,步入院门。
“厉锋,备水。”他吩咐一句,伸手推开书房门扇。
门扇打开的瞬间,裴昭迈过门槛的脚步陡然顿住。
院中照进的天光不算亮,可他瞧得真切,偌大的书墙下,蜷缩着的一小团粉白身影,正是数日未见的苏滢。
她倚靠书架,坐在神深色地砖上,双臂环膝,脑袋侧枕手臂,一张小小芙蓉面朝着门口这边。
如云的发髻侧,珠钗斜插。
膝头垂着的素手间,轻轻攥着一卷书册。
她双目闭着,神情恬静,竟是睡着了。
守卫准备进来掌灯,见裴昭站在门口未动,忽而想到一种可能,朝里望一眼,登时大惊失色:“世子恕罪,属下以为表小姐已经走了。”
裴昭拧眉,沉声斥:“退下!”
啪地一声,书卷落地,苏滢惊醒。
她下意识伸手捡书,指尖尚未碰到书页,感受到头顶光线暗下来,她愣愣抬眸,睡眼惺忪。
“表哥?!”苏滢眼神先是茫然,辨认出他的一瞬,脸上登时显出喜悦。
苏滢书也顾不上捡了,纤手在书架上撑了一下,便站起身。
可她保持蜷缩的姿势太久,尚未站直,便觉头晕目眩,足底像被无数的针扎进去,又麻又痛的感觉向着小腿蔓延。
苏滢身形晃了晃,正要靠上书架稳住身形,忽而腰间一紧。
她睫羽轻颤,目光落在横握她纤腰的手臂,又徐徐往上,对上裴昭的视线。
屋内没掌灯,裴昭背光而立,苏滢看不清他眼神。
只是,扣在她腰间的力道,似有些重了。
没等她仔细分辨,那力道已撤离。
裴昭瞥一眼近在咫尺的书架,收回手臂,俯身拾起她掉落的书卷。
语气淡然,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来找书看?平日都喜欢看什么书?我让厉锋替你找几本。”
苏滢摇摇头,细指探入袖中,取出绣了多日才好的香囊,仰面递给裴昭看:“我女红不好,但也算一片心意,还请表哥别嫌弃。”
没等裴昭回应,她已垂首,素手伸向他金镶玉缂丝腰带,语气自然:“我替表哥系上看看。”
少女螓首微垂,乌发下一抹细颈秀雅如雪。
纤细的手指灵活翻动,眨眼间,便将结着穗子的香囊悬在他腰侧。
“为何忽然送我香囊?”裴昭盯着她,眼中暗流涌动。
她究竟知不知道,女子送男子香囊,意味着什么?
她究竟是不开窍,还是生性便会蛊惑人?
苏滢松开香囊,后退一步,扬起细颈笑应:“表哥和舅母待我好啊,我绣了丝帕送给舅母,想想送帕子给表哥也不合适,便绣了这香囊,费了好些时日呢!”
他是男子,一个成年男子,应当明白,女子送男子香囊是何意吧?
若他肯佩戴,便说明她还有机会。
苏滢语气轻松,实则指尖掐在手心,几乎陷进肉里,紧张极了。
“我平日里并不戴这些。”裴昭说着,长指落在腰侧,试图解下香囊还她。
刚扯松丝线,便被一双柔荑按住手背。
“表哥,你是不是讨厌我?”苏滢吸吸鼻子,嗓音已透着些哭腔,似乎委屈极了。
裴昭攥攥指骨,终究没解开,而是侧身行至书案侧,亲自掌灯。
银釭照亮屋内,他背对着她道:“往后表妹莫要单独与年轻男子相会,也包括我。”
“香囊我已收下,你走吧。”裴昭决然逐客。
他收下了,语气却冷得伤人。
苏滢落寞转身,一步一步走出这片光亮。
躺在帐间,辗转难眠。
蓦地,苏滢拥被坐起身,眸光清明。
裴昭那句话,显然不再是拿她当表妹,而是拿她当年轻女子看待啊!
她没失败,他分明动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