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载十四年,寒冬,正大雪。
每逢这种日子,步闲庭总要捂得厚实一些,寒气顺着大氅下端攀上膝盖关节,细细密密地刺痛着。
小童给他送了手炉来,伺候的人谁都知道自家公子手脚易寒,变季时还要咳嗽上一阵,故而这些日子时时看护着,把在窗边发呆的步闲庭随时给拽回来。
“公子,有信。”
一小童唤了望着雪景的步闲庭,将手里那份标示着“垂玉品香客亲启”的信函递到他手里。步闲庭略微回神,只瞧了一眼,又端起来嗅了一嗅,道:“汝慈郡的芙蓉香纸,这东西现如今可不好买,是齐家人送来的?”
小童钦佩他识香的本事,笑着答道:“正是,齐家的大公子专程来送的这封信,还带了琳琅居茶点来,说是三月都难买半斤,一定要公子尝尝。”
步闲庭放下信,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随即似笑非笑地看着那小童:“想必‘我’一定是兴高采烈地收下了这点心,还应了齐公子再见面的应酬吧。”
小童笑容一僵,心知瞒不过,露出些与稚嫩年纪不符合的苦笑来:“素茗吵着要吃,我一时嫌他麻烦便……”
步闲庭对下人很好,从不胡乱役使摆脸色,常是玩笑着与他们往来——此时亦是,对于那小童私自替自己应下邀约的举动,步闲庭也没什么愠色,只是故作可怜地捂了心口,道:“唉,这天寒地冻的,可怜我一腿脚不便的病秧子要去陪笑作乐了。”
这才是天大的笑话,这方圆几十里谁敢让他垂玉品香客陪笑,那才是活见了鬼了。
可惜小童年幼,又心思稚嫩,见他这副手到擒来的卖惨样也真被唬住了,忙说道:“公子莫慌!我这就去和齐公子说……说实话,把约退了便是!”
步闲庭:“你既已答应了人,哪里来的毁约的道理?信誉难得,万不可失信于人,我去赴约便是了——若是你当真过意不去,便把日子往后推一推,最好能推到下月去,再或者下下月。”
最好是到齐老爷进京述职去,把这位大公子也一起带走了事。
小童不懂他那些弯弯绕绕,连忙应声下去了。
不过步闲庭突然想起了什么,唤了他一声:“灵芽,今天什么日子了?”
唤作灵芽的小童应道:“腊月初三了,公子有什么吩咐?”
步闲庭望着窗外的飞雪沉默了须臾,随即语气如常地说:“没什么大事,今晚不必留人在我这里了,入夜时记得帮我在门外点支蜡烛。”
灵芽习以为常:“一楼门窗落锁,二楼西南角的窗子打开,然后燃一支红烛在门外,还是照常吗?”
步闲庭:“照常——不,取我收着的西香烛来,今晚点那个。”
灵芽动作顿了下,疑道:“西香烛?是您一直锁在箱子里的那几支?我记得您说过那些都是西域进来的上好香烛,千金难求,平日里素茗碰一下公子都不乐意呢。”
步闲庭揶揄地看他:“素茗失手打了我多少茶具?加起来伺候我一辈子他都还不上。”
一想到素茗那风来风往的样子,灵芽只得扁扁嘴,取了钥匙便离开了。
步闲庭一人又看了许久的雪景,直到手里的暖炉温了下来,才如梦初醒般眨了眨眼。
凉风灌得有些过分,他想去将窗子阖上,只是坐得有些久,起身时免不了腿脚发软,扶着手边的博古架方才站稳了——厚实的袖摆滑落下些许,露出被层层包裹保护下的些须端倪。
步闲庭前些日子刚生了场病,窝在房里养了十余日才好些,眼下皮肤还泛着些苍白,连指尖都只被暖炉烘出了丁点血色。此番袖摆滑落下去,便露出苍白的腕骨和小臂来。而说来也怪,他瞧上去贫弱易病,可身量却并不瘦弱单薄,小臂上攀附着数道深浅不一的伤痕,而其中一道狰狞的伤疤长长蔓延至手肘上方,消失在堆叠的衣摆中。
步闲庭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那道疤,而后神色略沉地将袖袍拉上去了。
这道疤的由来并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好事——至少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不是应该惦念的过往。
他阖了窗,将信函随手抛到一旁,便和衣小憩了。
冬寒露重,身子易乏倦,步闲庭还有些旧疾,这种天气里总是想睡觉。
浅眠无梦,而再睁眼时,月已在天。
外头安静极了,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屋中被皎白的月色和雪光照得亮堂堂的。而门缝处隐隐约约露进点暖色来——灵芽依言将香烛点上了。
步闲庭躺了片刻,正准备起身时屋门忽然传来“吱呀”一声。
于是他便不动了,侧着支起上半身看向走进自己屋里来的黑影,并不怎么真情实感地笑了下,心中感叹对方抓时机的妙处。
“你上月没来,我还当掷春殿放过我了。”
那不速之客毫不扭捏地站定在他床前,身上穿着的玄色衣衫走动时隐隐显出鱼鳞一般的亮光,一眼便知是价值连城的货色。他腰间坠着一枚造型奇特的玉佩,像是被什么人削去了半块,孤零零地只留了一半在身上。
那人看着他,开口道:“闲庭刀未死,掷春殿不可能善罢甘休。”
步闲庭定定地看着他,脸色被月光映地有些苍白。
他说:“可步闲庭已经死了。”
玄衣男子并没有应答。
步闲庭略低下头去咳嗽两声,声响闷闷的,像是染了风疾。
可下一秒,他却猛地从枕下抽出一柄刀,倏然向对方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