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载六年,冬,天欲雪。
步闲庭寄出了年前的最后一封家书,十一月天气寒凉,他娘体弱,那些惹人心烦的小毛病零零碎碎地都找上了身。
书信中大抵是些无关痛痒的话,掷春殿将他的家书来回翻腾着审查了三遍,才秘密送往了仅十里之隔的武安侯府。
信中的步小少爷是游山玩水的纨绔子弟,在千里之外的江南盘下了一间酒楼,正经营地有声有色。信外的步闲庭是掷春殿中最锋利的刀,在京城的阴影里杀人无声,甚至数次与武安侯的马车擦肩而过。
步闲庭每次都走得目不斜视,仿佛和那位位高权重的武安侯素不相识。
自步闲庭离家出走这些年,步平康愣是顶着一口气一次都没派人来寻过,后来还是余白怕惹上麻烦,才叫步闲庭伪造了个身份寄封家书回去,免得他老娘掘地三尺也要把这唯一剩下的小儿子找出来。
好在他爹娘没什么多余的心眼,掷春殿也从中周旋,竟硬生生地瞒了武安侯府上下这么多年。
至于步闲庭——他从未想过将来会如何,既然身在掷春殿,那便只是作为一把刀。他不比庄客离那般坚如磐石的心魄,要亲手打步平康脸的私心占了上风。不过在阴影里摸爬滚打刀尖舔血了这么多年,这份私心也被塞进了角落里,只有每年步婉步允忌日的时候才被匆匆取出来洒扫一番。
时间最能磋磨人,这话的确不假,对于在掷春殿呆了近七年的闲庭刀来说,世间之大却再无第二个容身之所。
步小少爷早就被扔进了泥灰里,他那步府的腰牌也被压箱底。掷春殿偶尔要利用一番他这武安侯之子的身份,步闲庭就尽职尽责地转头去扮演多年前的自己。
眼下的到底是步唯还是步闲庭,谁也说不清——庄客离或许可以,但别指望他说。
步闲庭曾见过那位九五至尊的陛下——老实说他能不能当得上一句九五至尊还是个问题。
彼时天不见月,步闲庭半跪在地,垂眸匆匆瞥了眼怀里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青年人,确认对方还在喘气后才再度抬眼看向前方十余米处虎视眈眈的狼群,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场景眼熟。
圣上南□□恤民情,谁知半路车马受惊,仓促之间一头扎进了绵延不绝的密林之中,近身侍卫竟无一人可用,都是被吓得呆傻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这十分荒诞,这十分合理——自小皇帝羽翼渐丰,这种看似无心的“意外”时有发生,那些酒囊饭袋的近身侍卫也都是太后娘娘精挑细选上来的,一个比一个胃口大一个比一个睡得足,刀剑握不起两把享福倒是比谁都快。
万幸是此番南下由庄客离步闲庭二人暗中随行,马车失控一瞬间他们便化作一道残影钻进了树丛里。步闲庭耳朵灵,不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横冲直撞的马车,庄客离眼疾手快一刀砍向了受惊的马匹,随着一声嘶鸣车厢轰然倒地,精致奢华的装饰劈里啪啦散作了满天星。
只不过车里却没人。
步闲庭面具下的神色变了变——小皇帝人不在这里面,也不知道算不算幸运,否则倒在这一地木头碎屑里也不是什么舒坦事。
庄客离看了眼他,步闲庭略一颔首,手指飞快比了两个方向,二人便分别向着密林中搜寻而去。
不知道皇帝是被甩出了车厢还是自己跳了出去,总之他养尊处优的身子可受不起这密林里潮湿的环境,更别提那些要人性命的虫蛇。
步闲庭如鬼魅般在密林中穿行,树冠茂密遮天蔽日,竟是分不清白昼黑夜,他边跑边听,随即猛地站定脚步,腰身一低拔刀出鞘——
眼前,那小皇帝正被一只眼冒绿光的恶狼追赶,惨白锋利的獠牙几乎要触碰到他昂贵的衣摆!
小皇帝面如死灰,嗓子都喊得岔了声,下一秒却忽觉一道凉风贴着自己身边擦过,再定睛瞧去时竟发现那只恶狼被一刀捅进了眉心,悲鸣一声后断了气。
那持刀人速度极快,面上覆着诡异的白色面具。他利落地抽出刀,将上面的狼血甩干净后“锵”一声收刀入鞘,随后迎着自己的视线屈膝下跪,垂首道:“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小皇帝这才把胸口里没来得及喘匀的气捋顺了,他看向步闲庭,声音嘶哑地说:“就你一个人?”
步闲庭一五一十地答道:“客离刀就在附近,属下这便通知与他。”
小皇帝点头:“闲庭刀救驾有功。”
步闲庭道:“属下来迟,该罚。”
小皇帝也不打算和掷春殿的死脑筋多计较什么,接着说道:“马车一事有蹊跷,之后告知余白调查是朕身边的哪个人动的手脚。”
他说这话时神色平静,丝毫不像是刚被人陷害险些丧命的模样——除了一双眼睛里还燃着未消的冰冷怒火,简直就是个喜怒不形与色的帝王模样了。
步闲庭道了一声“是”,下一刻却见小皇帝身形晃了晃,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就钻进了他的鼻腔。
步闲庭心随意动,迅速伸手揽住了歪倒下去的九五至尊,入手一片湿冷。
小皇帝抖得厉害,颤巍巍地抬起一直捂在腰间的手,一片黑红的血迹就出现在步闲庭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