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硬通货”,盛襄麻利地脱了衣服,打开冲淋……十分钟后,在水流哗哗声中,他心中涌出一股恍然若失的感觉,望向门板上那个圆溜溜的洞。
他竟然已经渐渐习惯了雪原的生活,会为了一点热水而欢欣雀跃,会对着日复一日的烂土豆狼吞虎咽,就连一本粗制滥造的书都能挑起他的冲动。
对从未拥有过自由的人来说,他们可以承受荒原的极寒,卑贱的命运。可盛襄生于盛世,享有自由,注定无法成为这个谨慎的时代中的大多数。
向现实妥协被盛襄视为不作为的堕落。
逃吧。
那封信上的邀请再一次在胸中激昂,与心跳共振。
热水不知好歹地耗尽了,盛襄冷不丁被淋了一头冷水,赶紧擦干身子裹上毛巾,就在这时,从那个洞里,突然窜进来一团暖烘烘、毛茸茸,将他扑了个满怀。
“白雪?”盛襄偏头躲着小狗的舌头,“你怎么又来啦!”
小狗总是有一种让人忘记所有烦恼的魔力。盛襄抱紧了它,用肌肤直白地感受流淌在他们中间的暖意,嘴上数落着,“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看吧,你果然不能没有我。”
白雪发出“Ma”的叫声。
盛襄当即“Mua”了抛去一个飞吻。
好吧,谁能和小狗有隔夜仇呢?
这个晚上,盛襄对着小耳朵说了一大堆会被人当做咒语的家乡话。
其实是他不能没有小狗。
盛襄对它说,他考虑离开雪原,去一个温暖些的地方。
白雪支棱起脑袋,耳朵动了动。
盛襄就逗它:“爸爸要走了,去很远的地方,你找不到我,鼻子再灵都闻不到我的气味。”
小狗金色的眼珠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出鬼火般的光。盛襄继续逗它:“你我没订过狗狗协议,我不是你的主人,当然没有对小狗的一生负责的义务。”
“爸爸真走了啊!”
“我、要、离、开!”
小狗定在原处。
三秒后,突然就像接通了某个开关一样,它猛地向盛襄扑去,这一下不似玩耍,倒像是狩猎者捕获了猎物。
身上的浴巾掉了,他的皮肤直接接触到地板,冻得一哆嗦,“别闹!”
这一次,小狗没有听他的话,肉垫在盛襄的胸口压出两朵梅花,露出了尖锐的犬牙。
它的目光凝视着人类的脖颈,这是野兽的目光,属于那些捉住猎物后先咬脖颈的野兽。少年这才后知后觉地有了危机感。它在闻嗅,仿佛在寻找最佳的下口点。下颚、肩膀、手臂、肋骨、大腿,鼻息所到之处,痒意一瞬蔓延到发梢,令盛襄颤栗。
异兽露出了獠牙,它每一下咬合似乎有天然的麻痹作用,因此并未带来太多疼痛,反倒像是精准无比的触摸,将属于另一个生命的气息注入皮肤,然后是筋脉、肌肉、骨头,犹使血液翻滚,骨髓共鸣。
盛襄晕了过去。
在“情绪均衡机制”的运作下,为了防止单一情绪过于强烈,大脑会触动相反的情绪来达到平衡,比如在看到无法抵御的可爱的东西就想掐它们,甚至很用力地蹂|躏,产生的侵略性行为被视为是反向的平衡情绪。
最后白雪也困了,它餍足地将毛茸茸的脑袋放在盛襄身上。
如果将什么东西整个吞下去,融为一体,就永远不会分开了!
不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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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湿漉漉的棕发贴着白皙的后颈,在朦胧的水蒸气中,少年弓着背,脸上的表情迷离又仓皇,不时发出快慰的、婉转的喘息声……
岳庸白惊醒。
一个拥有喜怒哀乐的普通人类拥有着智脑都无法计算的千万种可能,他的身体,他的行为,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全部的好奇加在一起,变成一本词典用于学习那种罕见的语言,变成他对人类的懦弱、勇敢、苟且和坚强的注解。
今夜,他的继承体失控了。
当岳庸白赶到实验室时,见到盛襄倒在地上。白皙的身体上遍布着犬牙留下的咬痕,尤其是脖子后边那一口,血印未消,伤口纵然不深,看起来也着实触目惊心。
岳庸白给了幼兽一巴掌,后者撞在墙上,落下来后仍以捕猎者的姿态仰起头,围着盛襄转了几圈,用湿润的鼻尖蹭了蹭战利品的头顶。
“你错了。别想再出来。”
这样说着,岳庸白用触肢将继承体吞噬,如果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一样自然。他俯身查看盛襄的状况,用触肢吸收了皮肤下的淤血,表皮的伤口并不深,只是留下了一些淡红色的咬痕。
就在这时,这具身体动了一下,睫毛微颤,似乎要醒来。千钧一发之际,岳庸白悄然离开了地下室。
“奇迹。”
提前醒来的调香师敏锐地发现了遗留在空气中的一缕奇异气味,几乎确定地喊道。
这似有若无的气味仿佛在他体内落地申根,发芽长出了葡萄藤,痒痒地勾着他的心脏。
岳庸白扭头便走。
盛襄预判了他的行动,大声说:“等一下!”
“我感谢奇迹,想和奇迹做朋友,就这么令你讨厌吗?”
脚步顿了顿。
盛襄从气味中判断出他没有走远,道:“当初难道不是你先来搭理我的?好比我非要把一只异兽当做宠物狗,那到头来被咬也只能怪自己,怨不得别的。你救过我,就该想到我会记得你!”
冷漠也不妨碍盛襄自己接话。他这次憋着关了八天禁闭,寂寞得要发疯。逐渐确定了墙外很大可能是奇迹后,盛襄紧贴墙面道:“就这样说吧。”
他想到当时以为奇迹已死,难免伤感起来,掏出手绢用力擤了一把鼻涕。
一墙之隔,触手正在疯狂蔓延,这种坦率的、坚定不疑的关切实在是陌生的,难以招架。
Geist拥有多种寄生继承体和拟态继承体,前者如寄生触手,后者如兽形拟态。
水母触须般的发光触手很快就将狭小阴暗的地下室走廊变成了如梦似幻的蓝色空间。这是外化的情绪对本体主导思想的叛逆,越是想要抵抗情绪,继承体的压力就越大,他必须尽快消化情绪,否则这些触手就很难收回来。
这时,竟有一条触手叛逆起来,直接穿过门上的破洞“嗖”地钻了进去!
盛襄看到的就是这诡异中透着滑稽的一幕:一条发光的半透明触手在门口探头探脑,狗狗祟祟地钻进来,来到盛襄面前,把自己凹成一条站立的眼镜蛇,冲他点了点头——虽然他也不明白是从哪里看出这玩意儿有头。
盛襄眼疾手快抓住它的七寸,抓在手心里触感柔滑清凉,登时有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底气:“抓到了!”
岳庸白无奈,“盛襄……”
“果然!”盛襄的耳朵几乎都要竖起来,“奇迹,是你!”
“不是。”
“我要见你!”
“不行。”
说不失望是假的,原以为是生死之交,结果根本连“认识”都算不上。不过盛襄善于自我安慰,很快就找了个理由:“奇迹是不是担心你的长相不太符合人类的……审美?”
岳庸白顺水推舟:“嗯。”
盛襄“噗”地笑出来,不再强求。
“这个理由……可以理解吧。放心,我不看!但我还是想说,这根本不算事儿。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本来就比人和狗的差距还大,人与怪物的差距再大还能大到哪里去呢?就像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如果你有的选,肯定也不会想做怪物,对不对?”
岳庸白并没有考虑过想做谁的问题,相比之下,他更想灭绝,不抱有任何悲观主义态度的、生物意义上的灭绝。
所以这个问题没有了下文,两人沉默了许久。
“奇迹,”盛襄突然问,“你有没有听到什么滴滴声?”
或许是夜深人静,岳庸白似乎也听到了那微弱的声音。
盛襄喃喃:“好像是从我身体里发出来的。”
失丧环的倒计时,只有30秒。
盛襄就地躺倒,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大概是那被称之为命运的东西,让那柄悬顶之剑在此时落下。
“BYEBYE,今晚我就要远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