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轮上凭空出现的人群引发了小范围的骚乱,紧接着,娱乐厅内传来尖叫。盛襄闻讯赶到,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倒吸一口冷气——地上摊开了百余具尸体,仿佛从虚空中降临一般。
娱乐厅内的宾客们无不震惊:密闭空间内突然冒出的尸体,简直像是魔鬼的杰作——谁也无法悄无声息地进行如此残忍行径!
消息传开后,海盗们迅速赶至现场。他们对于怪力乱神并不畏惧,对于死者更是视如草芥,迅速地将尸体搬空清场。而在场的游轮宾客们则仿佛在期待警卫维持秩序后那样,松了一口长气。
只有选择从赫伯号回到现实的船民明白,这是怎样的一场人生。
地上的尸体选择相信了与他们不同的现实,他们的灵魂升往了另一个维度,被遗弃在现实的身体只会如同海面上的泡沫那样消亡。
织田葵跪在一位老人身旁,轻轻掀开他的眼皮,泪水夺眶而出。
老人面部松弛,薄薄的皮肉堪堪挂在骨头上,仿佛有百岁之久。不止他,还有许多熟悉的船民,他们都变成了十年、三十年甚至五十年后的模样。
时间债赤裸裸地显示在衰老的肉|体上,盛襄不由得想起那句古老的诗句:痴人逐物回头少,看到棋终恐烂柯。
“别难过了。”他扶起织田葵。
“我没事,汉森先生在赫伯号上逗留太久,回到现实自然会老去。”织田葵沉吟,“生命太脆弱了,疾病、衰老、杀戮、意外……我也曾想过要么永不回归,身心都接受虚拟世界,也是一种幸福吧。”
“但是织田小姐还是回来了。这说明你和我一样,有绝对不能割舍的东西。”
远处隐约飘来混合了咖啡、豆蔻和广藿香的张扬气味,织田葵的眼神变得很柔软。“我只是想起,和那群臭海盗说好了,他们会在赫伯号上接我回家。那么肖恩,你呢?你坚持回来,之后有什么打算?”
空气中有两个Alpha的信息素,一个来自美杜纱船长,另一个很是久违。
“之后再说!”盛襄撒腿就跑。
到底还是晚了一步,盛襄刚跑到走廊上,背后就传来一声“站住”,年轻的军官阔步走来。
你叫我站住就站住吗?盛襄嗤了一声。就在这时,美杜纱挥手叫住他,“嗨!沃克!你也没事吧?”
盛襄整个僵住。
穆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好久不见,肖恩·李·沃克。”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盛襄挂着和平牌微笑转身,美杜纱“哟嚯”一声:“你们认识?”
穆野对副官道:“逮捕他!”
美杜纱伸手一拦:“军官小哥,你到底是来找人,还是来抓人的?沃克犯了什么事吗?”
穆野:“不冲突。”
盛襄心想:穆野,穆爷爷!您可千万别坦诚回答第二个问题!
“肖恩沃克是病毒感染者,也是雪原逃犯。”穆野的黑眸沉如极夜,“工业城失守,元帅畸变,上上下下一万三千条人命。新闻稿可以翻篇,在我这过不了,真相不明,我誓死追查。囚犯和工人中,唯独肖恩一人苟活至今,他身上嫌疑重大,必须带回基地受审!”
话音刚落,周遭海盗后退几步,就好像他是什么可怕的传染源。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他一路隐瞒身份,就是担心暴露后,他将无法在人类社会中正常生活。可是,他不能乖乖和穆野走。为了肖恩的秘密,恩特会长的使命,弗里曼的抱负……在完成想做的事之前,他不能接受终生监|禁,更不能轻易死掉!
盛襄攥紧拳头,矗立在原地。不多时,几名海盗的私语飘过来。
“可真是造化啊,连肖恩老弟这样看着挺正派的小伙都是潜在恶种。”
“迟早有畸变那天,可惜咯。”
“幸好他没在咱们船上畸变。让基地兵把他带走得了,也算好聚好散……”
海盗的粗嗓子轻不了,盛襄揉揉耳朵,手都不知怎么摆是好。这时,织田葵柔声喊他,“肖恩!刚才我问你回来后有何打算,你还没有回答。”
“我想去累西腓,去看看我成长的地方。”盛襄望向穆野,深吸一口气,“穆野,如果可以再给我一年——不会超过一年——我发誓,我一定亲自去霍尔曼基地接受审判!”
“基地法律是给你讨价还价的?”
“你们查到什么了?是找到我破坏失丧环的动机,还是找到了我勾结恶种的证据?如果什么都没有,仅仅因为你看到我还活着就代表有嫌疑,我不认!”
美杜纱把土枪往地上一支,掺了点吊儿郎当的霸道:“是啊,军官小哥。我才是船长,‘船上的事船长说了算’。刚才放了你是因为老子内心岁月静好爱和平,不想徒生事端。你老爹没教过你基本礼仪吗?在别的Alpha的领地上,要遵守别人的规定!”
这个暴龙般的女人的字典里竟还有“礼仪”这个词!穆野强压着怒火道,“我要带走这个犯人。不会妨碍火珊瑚号船长。”
刻意强调的是火珊瑚号,而他们现在却是在赫伯号上,是谁鸠占鹊巢?
美杜纱吹了声响亮的口哨,吩咐小海盗:“把赫伯号船长叫来!”
在南半球的海域,没有行船船长没听说过“美杜莎”和她所向披靡的火珊瑚号。深渊附近的磁场波动频繁,在遇到特殊洋流时甚至会出现磁场失效的情况,卫星地图的作用并不大。但每个著名的海盗船长都有自己的发家主场,他们的脑海里藏着丰富的暗礁位置图,还有秘密的锚地和避风港,这些信息才是海盗世家的核心资源。
历代海盗船长能纵横海上,并不是因为正规海军打不过他们,正是因为他们具备主场优势。
而美杜纱船长与赫伯号集团一直保持着水面下的合作关系。作为一艘豪华游轮,赫伯号无异于一座海上的移动金矿,早年间赫伯号雇佣火珊瑚号为游轮航线扫清障碍,主要是防止遇上其他海盗。不用吃惊,海盗的主业其实是做生意,抢来的货物要换成货币,必须卖给陆地上的人。而在经济不景气、抢不到肥羊的时候,游轮缴纳的保护费就成了收入的大头。
因此赫伯号船长一来就乖巧宣布:船上一切都听火珊瑚号船长的安排。
穆野眉头突突地跳——
不能和女人讲道理,也不能和海盗讲道理,偏偏碰上个女海盗。
盛襄的视线在海盗团和穆野之间转了一圈,突然动身,转身就跑!穆野见状立即举枪瞄准盛襄的小腿,准备开火。就在他扣动扳机的瞬间,“锵锵”两声脆响,美杜纱的弯刀从侧面向穆野砍来。
枪管和刀刃相撞,迸发出耀眼的霹雳火花。穆野惯性退开一步,差点失去平衡,但他迅速稳住身形,咬牙道:“多管闲事!”
盛襄见机不可失,连续腾挪,朝着楼梯的方向冲去。海盗们意识到情势紧急,纷纷抽出武器,准备战斗。
美杜莎兴奋地转着弯刀,道:“都说了我不喜欢枪,来吧军官小哥,再打一场!”
……
团结,是火珊瑚号海盗的信条。哪怕他们一时无法理解为什么要保盛襄,也绝不会质疑船长的决策。
盛襄一路通行,跟船医要了一管麻醉针藏于袖中。
沿着气味的踪迹,终于在游轮底层的仓库里发现了萨缪尔和岳庸白。
“襄,别过来!”萨缪尔吼道。
萨缪尔肩膀上插着一截钢管,贯穿皮肉,涌出的鲜血染红了大半身愚者白袍,伤口触目惊心。盛襄当然不可能听他的,飞身挡在萨缪尔身前,大声质问:“你在做什么?住手!别杀他!”
岳庸白毫不留情地将盛襄的身体抛出三米远,他随即砸进罐头食品区,身体重重撞击在货架上,午餐肉罐头纷纷散落。
萨缪尔忍受剧痛,艰难地站起来,匍匐到水泥柱后,大声呼喊:“襄!太危险了!快逃!”
“我没事,你坚持住!”盛襄从罐头堆里挣扎着站起来,抄起一个罐头,瞄准岳投去。岳轻松躲开攻击,又快速转向萨缪尔。
仓库中没有找到合适的武器,盛襄咬了咬牙,只好肉搏,他冲到岳庸白背后,用四肢紧紧缠住他,拼尽全力阻止他靠近萨缪尔。
岳庸白喝道:“不想死就滚下去。”
原身肖恩勉强也算是个前特种兵,哪里会用这种赖皮撒泼的打法?盛襄深知自己钳制岳庸白的时间不多,一不做二不休,危机之下,一口咬住Enigma的后颈!
眼看着萨缪尔岌岌可危,盛襄用门牙咬破了Enigma的皮肤。空寂的信息素气息瞬间冲击他的感官,他本能地舔舐起皮肤表层,如吸血鬼渴望血液。
萨缪尔见机逃出仓库,关上大门。岳庸白“啧”了一声,托起盛襄纠缠不休的身体往后背一甩,继续追击。
意识到萨缪尔手上没有仓库的钥匙无法将门上锁,盛襄焦急万分,萨缪尔重伤之下,很快就会被追上。情急之下,盛襄挤到岳庸白面前,再次恳求:“我求你!奇迹、求求你放过他……”
“他是恶种。”
“那我也是!”
闻言,岳庸白再不多说,直接推开他,直奔大门而去。盛襄感到肩膀一阵剧痛,试图移动时,发现已经脱臼了。
眼前又浮现出工业城中屠杀感染者的尸山血海,盛襄一阵晕眩,仿佛还未从那场红与黑的噩梦中清醒过来。周围的好友一个个离开,最终轮到自己……这样的命运……
“奇迹!”盛襄跪在地上,一只手紧紧抓住岳庸白的裤管,像是嘶吼,又像哭泣,“我不想做最后活着的那个,如果我也注定是个恶种,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岳庸白的步子一顿,然后默默地蹲下,接上了盛襄脱臼的肩膀。盛襄将双臂搭在Enigma的肩膀上,出乎意料地,他仰起头,吻上了岳庸白微凉的唇。
室内仿佛刮起了略带燥热的夏风,可拂过嘴唇的不是风,而是少年柔软的、试探的吻。
这一刹那,岳庸白近乎本能地用手抵住盛襄的后脑勺,咬着他的唇珠,用力回吻过去。这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吻,无言的欲望在沉沦中滋生,将他们推向了一个崭新的未来和陌生的世界。
信息素的巨浪席卷而来,盛襄颤抖着,将麻醉针刺入岳庸白的脖颈。过了几秒,岳庸白看了他一眼,眼神淡得像困死在池塘的水,缓缓阖上眼帘。
盛襄抱住下坠的他,小心地靠着柱子放下。
温柔慵懒的海风吹散云彩,不远处,火珊瑚号的火红旗帜迎风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