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五点的利亚，下起了绵密的小雨，雨丝中还混杂着些许冰粒。

远处最亮、最高的灯是利亚电视塔，一根通天的银针刺破了天。市中心零星亮起灯火，晨光未至，那些光晕便在浩瀚水雾中弥漫，像是月朗星稀的夜空。

这一幕让奇迹想起四年前的巴塞大陆，恶种霸权，人类位列下等，命如蝼蚁。

怪不得这么多人仰慕肖恩·沃克，还把他称为圣子。

“窗外有什么？”盛襄压低嗓子，“噢——脸红了？”

……光环归光环，究竟是怎样的人品，才让他死到临头还敢留下那种遗言！

盛襄开始还只是嘴角抽抽，随即憋不住笑出了声，闷声笑得连肩膀都在一耸一耸。

恬不知耻的瞎子总统。奇迹斜了他一眼，随即打开白炽灯，发现“红”的另有其人。盛襄皮肤泛红，像是起了疹子，额头更是烫得厉害。

“我能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人们很难在我面前撒谎。”盛襄收起笑脸，从容地商量道，“你不想杀我，所以，我建议你送我回去。我可以帮你进入最好的寄宿学校，学费全免。”

如果现场有人围观，亦或记者摄像头，总统大人绝对不会错过这段拯救“失足少年”的戏码。奇迹知道，像这种政治家，公开场合比谁都体面，本质上却根本不在乎脸面这种东西——盛襄精力旺盛，作风锐利，一面拉拢人类基地，一面与恶种元首暗通款曲，为了实现他的政治理想可以不择手段。

“你不觉得你很虚伪吗？”奇迹垂下眼睫，藉由这个动作盖住了从内心深处一丝丝浮现出的愤恨：如果“恶意”都可以被教化，那么人们在过去四十年差点亡族灭种的屈辱又算什么？这个恶种何必装得宽容大度、以德报怨？

片刻后，盛襄轻叹，“我答应你，等你入了学，我再也不会来见你。今晚我失态了，请看在这有可能是脑震荡后遗症所导致的间歇性躁郁症的份上，原谅我吧。”

奇迹抬了抬眉毛，有些讶异。

“以后再不会跟你提信息素了。我的本意也不是性骚扰……请至少相信这一点。总之，对不起。”

四个小时前，盛襄才从废墟中被挖出，经历了一场手术的他身体虚弱，嗓音飘在空中，很轻很软。他眉尾微微下垂，仰头看向奇迹的方向，本身就消瘦，脸上更没什么肉，下巴小小的，一双雾色的眸子又大又圆。白炽灯下，一切都渡上了一层柔和的、泛金的薄雾。

这一幕的盛襄看上去就像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比自己也大不了多少，奇迹想，采访里他说自己今年三十岁，肯定也是骗人的。

奇迹的怒火明显下降，盛襄乐见其成。只不过……奇迹找来一块抹布堵住了他的嘴。

盛襄：“唔？！”

奇迹做过功课，这个巧言令色的政客，哪怕身体虚弱，语言依然是他的武器。

挣扎间，盛襄不慎触及伤口，倒在地上缩成一团。他身上套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病号服，露出两条光溜的腿，在阴冷的室内冻得发青。他的嘴巴里还是被塞入了一大团抹布，强撑开的嘴唇苍白得看不到血色，从脸颊蔓延至颈间的潮红则愈发病态。

奇迹探手抚上盛襄的额头，发现烫得厉害。

呜咽声从喉咙间溢出，像是落单的幼犬会发出的声音。盛襄用瘦削的手指紧紧拽住奇迹的衣角。

“呆着。”奇迹用那副本该铐在他手上的手铐，将盛襄的右手腕和铁柜锁在一起，而后转身掠过，只留下一扇铁片门吱吱呀呀。

凌晨时分，药店还没有开门。少年从窗户潜入了一家药店，利索地脱下外套盖住摄像头，从柜台里偷了一盒退烧药。动作从容，干起偷鸡摸狗的事来，竟还挺像回事。

就在这时，奇迹徒然感到脊背一阵灼热，像是有什么东西按捺不住要撕碎他的皮肉钻出来。随着这种异样的感觉升腾至高点，顷刻间，又迅速褪去。他转身一看，就连衣服都完好无损，哪里还有半点异状？

虽感诡异，但对于周身常常发生怪事的他而言，也不值得忧虑。他只在四周查探了一番，便揣着药品，径直朝山上跑去。

雨丝笼罩在废弃的商铺上，谁成想，里头传来几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奇迹破门而入，只见一只通体雪白的野狗扑在一男子身上，正张嘴撕咬对方的鼻子，随着男子的尖嚎，野狗被提溜着后颈，狠狠丢到墙角。而另一边，还有一个地痞流氓，裤头解开，半挂在跨上，对着少年竖起中指。

“又来一个！”鼻梁渗血的男人骂骂咧咧地爬起来，“喂，先来后到啊！”

奇迹这才注意到盛襄的状况。他身上的病号服被扯到胸口，包扎带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又溢出来，脸上还带着病态的潮红，双目紧闭，像是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滚。”

奇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冷得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他不知道为什么，看到盛襄这副模样，心里就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了似的，发疼。两个地痞显然没把少年放在眼里，其中一个笑嘻嘻地朝他走来，露出一口发黄的牙齿：“小兄弟，Omega发|骚怪得了谁？白捡的Omega，你别装了……”另一个大言不惭：“是啊，碰到哥这样的Alpha算他运气好，否则迟早给他憋坏，这难道不算‘见义勇为’？”

Omega？盛襄？空气中若有似无的信息素味道让奇迹不安，是才恍然——盛襄身上确实在散发信息素！只是这种信息素的气味与自己的极为相似，以至于被他忽略了。

月光从破碎的窗棂间漏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那只小白野狗忽然抬头看向他，露出一双摄人心魄的黄金瞳。奇迹皱了皱眉，不，这不是什么野狗，而是一只异兽。小小一团被成年Alpha发狠似的往墙上砸，不仅没有脑浆迸裂，还能站起来。

异兽蓬松的轮廓与那双眼中流露出的狠厉形成鲜明对比，下一秒，它以肉眼几乎捕捉不到的速度冲了出去，咬断了一个地痞的下身。

一滴血飞溅在奇迹挺拔的鼻梁上，他的目光正得发邪。

在惨叫声冲破喉咙的瞬间，奇迹伸手掐住了地痞的喉管，指节分明，在月光下白得几近透明——他反手拔出了对方的颈椎骨，尸体就这么直挺挺倒下去。

另一个地痞后退了两步，随即身形扭曲，化为一群血蝙蝠，企图从窗户逃走，最后喊道：“不要杀我！我是归化的恶种！没有再害过人！”

而少年只是扬了扬手，新鲜的血液便化为无数细密的毛针，细针爆射而出，穿透了那些蝙蝠。

这几乎是另一个维度的碾压，生杀予夺全在他一念之间。

再看盛襄那边，那只小白野狗不知何时已卧到了盛襄身边，把自己团成一个圈，露出一双无辜的狗眼。“这是什么？”奇迹指了指那只装乖的家伙。盛襄闭上了眼睛。

奇迹取出了堵嘴的布块，打开瓶装水和退烧药一起灌进他的嘴里。盛襄的嘴唇轻轻擦过少年的指尖，带着让指尖微微发麻的温度。

就在这时，小兽突然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盛襄的脸颊。

总统竟然在哭。

“你在……”

“你杀人了。”两人同时开口，盛襄刚喘过来一口气，就挑起这个话题。可这句话委实不该从他嘴里说出来，杀一人为罪，杀万人为雄，沃克总统何至于为两个小混混的死流泪。

“你想说我犯了故意杀人罪吗？”少年轻哼，“不知道这个罪名和绑架总统罪哪个更大。”

“你经常杀人？”

奇迹摇摇头，想到他看不见，说：“与你无关。”

盛襄一阵咳嗽，“你不是新手。是谁让你做的？”

“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你很快就是个死人了。”

“……”盛襄从来没有在奇迹身上见过这么多尖刺，在他认识奇迹的时候，奇迹已经能对一切都淡然处之了。或许少年这个年纪正是拧巴的时候，他独自一人的生活里一定存在着许多的不确定与不甘心，没有人会帮他，尖刺可以保护他，也好。

“ENT，序列：‘天狼星’。”

这简单的几个字捶醒了盛襄，他猛地坐起，在一阵猛烈的咳嗽后，吐出一口血沫。

四年前，地下城起义军攻下首府利亚后，盛襄便将诸多支持兰登的恩特成员除名，成立新的恩特隐修会。在被除名的人中，不乏德高望重的恩特老人，自然心生怨恨，便跟随兰登出走巴塞。他们依旧自称恩特隐修会，从此，恩特分裂为新旧两个阵营。

旧恩特毕竟只是民间组织，又不在巴塞，盛襄对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蝴蝶效应往往出人意料。在盛襄即将按流程连任之际，由旧恩特支持的净源党异军突起，在境内掀起滔天舆论，意图将他赶下台。时局不稳，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盛襄一怒之下取消大选，这才引发了一系列动荡。

至于天狼星，是恩特培养出来专门刺杀恶种高官的顶级杀手。

盛襄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胸前的绷带上，晕开一圈深色的水痕。

奇迹心中一震，难道刚才那两个人已经对他……可在盛襄身上嗅了再嗅，确实没有闻到那两个恶种的信息素。

“什么大犬星！怎么就被人骗去做了杀手？”盛襄粗暴地揉了揉眼睛，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气得发抖，“简直他妈的又不把你当人看！是谁逼你做的？老子宰了他！”

“那是两个归化的恶种，恶种的欲念重，力量强，普通人遇到根本没有招架之力。是你允许恶种在新索菲亚的开放区出没，所以就算你被他们侵犯，也只能怪你自己。”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可盛襄就像听不见般，喃喃着：“怪我，怪我……”

奇迹被他哭懵了，干巴巴道：“别哭了！”

“奇迹，好冷啊……”盛襄发着抖，像是一个要冻毙在雪原上的人。

情热中得不到慰藉的Beta发着高热，退烧药一点不起作用，激动之下再度昏厥。奇迹见他不省人事，释放出信息素，如同浩瀚汪洋将他包裹。良久，盛襄的心率才归于常速。

日出前最后一缕月光穿透残破的窗，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那只小白野狗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盛襄静下来，经常去思考一个问题：等奇迹回来之后要带他去哪里？

想想，还是得找一个住所。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人总会想搭个窝。大抵是一种本能。

从前，盛襄幻想过有一间避世的安全屋，让他远离纷扰。最好像那些末世小说里写的那样，空间里有取之不尽的资源，这样他就可以在外头天下大乱的时候过上混吃等死的日子。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奇迹仿佛窥见了这个梦想，真的给他留下了一间安全屋，有完善的净化系统，还储存着足够养活他二十年的罐头和实验田。

然而，自从盛襄从那间安全屋中出来，就再没有回去。

他的梦想，他的野心，变大了。末日中的阶层差距更为触目惊心，权力加身，一切都变得不同，富商门阀有求于他，只要他想，在全球任何地方拥有豪宅都只需一句话——

可是不够，还是不够。

这些豪宅都不是盛襄想要搭的窝。

等奇迹回来，他们要在一个海晏河清的世界，想住哪里都可以。就算奇迹再一声不吭地跑掉，盛襄也能完好无损地找到他。

他甚至痴心妄想给奇迹戴上类似失丧环的定位装置。就连样式都想好了，做成戒指的样子，被发现就说这是某种旧时代婚姻制度下的仪式感。奇迹会答应他不摘戒指——他在日常生活里一向很单纯。

幻想里就像是童话的结局一样，等奇迹回来和他一起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然后盛襄得意地笑，发出了成功俘获恶龙的勇者笑声。

伴随着呼吸，盛襄闻到了海与天的空寂气息——奇迹在释放自己的信息素。

在安抚他。

朦胧中，也不知是梦境的第几重，盛襄好像能看到那双眼睛，奇迹静静望着窗外的风雪，不像是想念一个人的眼神。

——想着一个人的眼神是什么样子的？

如今看不见了，但他记得在镜子里见过那种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