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今乱世,邦国纷扰,名生凋敝,欲振衰起敝,其道何在?”
安澈的声音在稷下学宫的论道台悠悠响起,论道台畔,瑞霭氤氲,祥光错落,一众学子负手站在两侧,而这台上的中心,设有八个席位,八位白衣书生相对而坐,在八角席位上形成对峙的星图,正是麒麟八子。
芈浔衣袂飘飘,率先发声:“欲解乱世,必施仁政,君王当以民为本,轻徭薄赋,教化万民,使人人守礼义、知廉耻,纷争不弭自消。”
温行云与他相视一眼,嘴角噙起一抹笑意,从容道:“六师弟所言,不切实际,乱世之中,人心叵测,唯有严刑峻法,以法治国,方能震慑奸邪,令行禁止。”
“法家,法家好啊!”台下法家学子轰然叫好,声浪几乎掀翻学宫飞檐。
“两位师弟皆是执念太深。”唐驹悠然淡笑:“天道自然,理当无为而治。”
楚子复亦神色凝重,掷地有声:“大师兄所说,百姓深陷水火,却无为而治,有些冷漠了吧。”
“墨家兼爱非攻,唯有以爱止戈,以义息战,才能还人间清明。”
“乱世自靠武力定乾坤!”末席的裴子尚霍然起身,铿锵有力:“众师兄空谈仁义道德,却不知以战止战,方能平定乱世。”
“哈哈,子尚如此稚童,怎么总想着兵家?”议论声浪中,有人嗤笑,却被旁人厉声喝止:“你笑他稚童,可他是麒麟八子之一,你若有过人之处,怎么不见你在那八席之中?”
那人听了,恹恹闭嘴。
“子尚莫急。”明怀玉嘴角含笑,却笑眼藏锋:“诸位所言,皆有偏颇,当今天下,局势盘根错节,非单一之力可解…”
“唯有审时度势,合众弱以攻一强,或分强盟以破其势,凭纵横捭阖只能,周旋于各国之间,达天下制衡。”
晏殊始终噙着淡笑,声如珠落玉盘:“诸君高论虽妙,却未厘清概念,若名实不符,所言所行皆为虚妄,只有先正名实,再论治国之策,才有意义。”
“哈哈!”一直旁听的谢千弦幽幽站起,一袭白袍猎猎作响,哂笑反驳:“晏师兄所言,明晰名实,固然有理,然舍本逐末,求名实之言,只见一国方寸,难图天下之治。”
台畔的人看这一位少年言行如此傲慢,不禁疑惑:“这位是?”
“他你还不知道?夫子有言,天下才一石,他独占八斗啊!”
谢千弦却依旧神情自若,逍遥踱步至唐驹面前,他长揖到地,眼中却燃着灼人锋芒:“当今天下,纲纪废弛,礼崩乐坏,四海一统,乃天命所归,安能无为而治?”
唐驹却毫不在意,反倒是看着自己师弟如此侃侃而谈的模样,笑意愈发浓烈。
他又转向明怀玉,依旧将礼数做在面前,幽幽道:“纵横之术,不过投机钻营,若无强盛国力与严明律法为基,徒为空谈。”
“乱世当用重典,此乃万古不易之理。”说着,谢千弦踱步到芈浔面前,又打趣一句:“儒家仁政,于这弱肉强食之秋,不过镜花水月,圣王以礼治国,岂不迂腐吗?”
他看向芈浔的眼神忽然僵了僵,对方一动不动,神色间也毫无起伏...
“阿浔?”谢千弦伸手欲触,却听芈浔的声音变得飘渺…
“浔,固执偏激,孤僻少友...”芈浔看着他,终于出声,“知己者...”
世界开始扭曲,黑暗如潮水漫过视线,最后,他只听见自己撕心裂肺的呐喊…
“阿浔!”谢千弦惊呼出声,噩梦结束了,他出了一身的冷汗,诏狱的霉味直冲鼻腔,眼前的一切逐渐清晰,他才发觉自己此刻,还在诏狱。
不同的是,这间牢狱,有些眼熟,正是当初关押自己的那一间。
意识回笼,首先想起的,便是芈浔…
记忆如利刃剜心,那道迟来的赦免诏书,芈浔逐渐冰冷的指尖,都在提醒他,只差一步,就差那一步...
他恨啊,那道赦免的王诏,明明就慢了那么一点点,甚至自己要是能再和芈浔多说几句话,此时此刻,他都还活着...
老天,岂不可笑么?
“相邦大人。”
铜锁轻响的脆音刺破阴湿牢狱的死寂,谢千弦指尖骤然攥紧草席,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自己此刻是在廷尉府,但是怎么会在廷尉府?
鞋履踏过草席的声响由远及近,谢千弦垂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暗潮,脊背却在狱卒开牢门的“吱呀”声里绷成冷硬的线。
殷闻礼进来时,他已端坐在案前,面上浮起温驯的笑意:“相邦大人万安。”
殷闻礼看着他,幽幽一笑,底下人识趣地退下,他徐徐坐下,一双老谋深算的眼里装满了算计,打量了一遍谢千弦,而后平静地说出了四个字:“麒麟才子。”
那是一种十分笃定的语气。
谢千弦指尖微动,却露出个懵懂的笑意,十分乖巧,“大人说的,小人听不懂。”
“哈哈...”他笑着叹了口气,不是无奈,不是可惜,而是可笑,“观花不察其实,赏月不问其阴,不亦谬乎?”
“听不懂,不要紧,看得懂,便足矣。”
“小人实在愚钝,不知相邦此言何意?”谢千弦态度依旧温和。
看他还在做戏,殷闻礼也不恼,只是笑问:“你就不想知道,你为何在此?”
“还请相邦…赐教。”
“因为你...”他忽然凑近了身,盯着对面这人密不透风的眼,吐出两个字:“善妒。”
谢千弦下狱已有了一会儿,萧玄烨也没有忙着,按理来说,第二道赦免的诏书送到诏狱,完全来得及,不是传诏的人慢了,手里拿着王诏,那人不会慢,也不敢慢。
但结局仍是如此,一定会有人说,是当时与芈浔在一起的人提前行了刑,偏偏那人,就是李寒之。
萧玄烨心里清楚,一定是传诏期间出了事,矛头看似指向李寒之,实则是冲着自己来的,定是殷闻礼刻意为之。
但即使做成这桩罪,瀛王也并不会如何,左右也是他最初要赐死芈浔,只不过后来才改变了心意,那老狐狸并不急着下死手,他是要一个,名正言顺,同李寒之交谈的机会。
萧玄烨没有第一时间去找李寒之,他也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一个足以让自己挖出心肝待那个人好的解释。
于是,他火急火燎地去阙京狱提了一个人,沈遇。
残阳西沉,对于殷闻礼的这份说辞,谢千弦也能把这来龙去脉理得差不多了,却也难得收起了自己的修养,嗤笑一声:“相邦可是忘了,是我向大王举荐,说小人善妒,这理由,未免太糊弄了。”
“大王信不信,原是不重要,”殷闻礼皮笑肉不笑,态度却依旧和善,“重要的是...在廷尉府,你是什么死法,本相说了算。”
当着谢千弦的面,殷闻礼从宽袖中拿出了匕首,不紧不慢的放在案桌上,“咔哒”一声,那精巧的匕首落入谢千弦眼底。
“相邦大人…”谢千弦摇摇头,露出几分惋惜的神色,为难道:“我区区一个寒门学士,也知道大人口中哪位麒麟才子,脸上有好大块印记…大人为何非要为难我这小小的,太子侍读呢?”
谢千弦刻意加重了“太子”二字。
殷闻礼倒对他此番的冷静露出几分欣赏,可他本也不在意那所谓的太子,稷下学宫多奇才,如今回想起来,他那时被押入阙京,怕也是他的一步棋。
此人是有心隐去自己原有的样貌,又变了声线,想必最初来到瀛国,不是奔着辅佐太子来的,可是后来,却真真切切地转变了心意,思及此处,殷闻礼双手交叠于袖,干笑:“麒麟才子啊…”
“你很聪明,但你又太自信,”殷闻礼继续说着,上下扫他一眼,想起上一次在廷尉时与此人的交锋,害自己失去了太尉的支持,他心中虽恨,却也依旧拿出了气度,“同样的把戏,你怎么能在本相面前,玩第二次呢?”
伪造李建中的亲笔书信是一次,伪造许墨轩文试的答卷,又是一次。
话已至此,谢千弦低头扫了眼明晃晃放置在案桌上的匕首,其中意思已然明了,他还想利用自己,但容不下不为他用,又是一次不用则杀的选择。
他不确定附近是否有人偷听,又或者这是不是殷闻礼设给自己的圈套,抬起头,一丝颇为不屑的笑容挂在嘴角,他轻声问:“假使小人,真是相邦口中的麒麟才子...”
“那相邦以为,大王是会杀了我,还是重用我?”谢千弦底气十足。
“我王,一定会重用你!”殷闻礼几乎是毫不犹豫,他凑近了身,紧盯着谢千弦的神情,话锋一转,忽问:“那太子呢?”
腐叶般的气息在谢千弦鼻尖炸开,“太子”二字传入他的耳里,如重锤击碎他的伪装,他抬头,却只看见殷闻礼眼里的阴鸷。
初来瀛国那夜的交锋突然在眼前闪现,萧玄烨掐住他脖颈时眼底的血色,比此刻案头的匕首更锋利。
当初就是在这间牢狱,萧玄烨几乎想掐死自己,那窒息的感觉莫名涌来,瞬间将他的底气激的粉碎。
这细微的情绪自然被殷闻礼察觉,他像是抓住了谢千弦的把柄,开始肆意炫耀自己的本钱,“先德昭太子死后,李建中就站队萧玄烨,近十载,你害他赤九族...”
“太子比我,更想要你的命。”
谢千弦僵硬的唇角扯了扯,他深吸一口气,想极力抚平自己的气息,却控制不住去想萧玄烨曾给自己带来的窒息感,那个时候,他是真的想杀了自己...
可是现在,他与李寒之,明明是...
是什么呢?谢千弦忽然失笑,太子和侍读,有了个不清不楚的关系,这关系,是给李寒之的,不是谢千弦。
褪下李寒之的伪装,谢千弦在他面前,甚至没有立足之地...
原来卸去李寒之的伪装,竟有这么难…
“本相可以给你一个选择,”殷闻礼的声音还在继续,“你可以回太子府,却要做本相的内应。”
谢千弦眉头一皱,显然不愿。
“否则...”殷闻礼不再说下去,只是惋惜的摇摇头,但这惋惜半真半假,用,是多一分胜算,但此人也难以掌控,杀,是万无一失。
还要做内应吗?
他已经对不起萧玄烨一次,还要第二次吗?
“好...”他彻底泄了力,目光转到了那匕首上。
殷闻礼也没想到他会做出这个选择,一声“寒之!”几乎穿透了整个诏狱,谢千弦傻傻的看向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是萧玄烨...
他就在牢门外,谢千弦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要赌一把,于是他眼疾手快,一把抄起匕首,锋利的刀刃借着透进来的微光刺痛了他的眼,他却毫不犹豫的往自己脖颈上划去!
“不要!”萧玄烨惊呼出声,佩剑精准无误的击落了匕首,但太晚了,匕首的尖刺仍旧在他的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
牢门被踹开的巨响里,萧玄烨上前抱起谢千弦,径直越过了殷闻礼。
在接住谢千弦倾倒的身躯时,萧玄烨指尖触到他颈间渗出的血珠,那抹猩红刺得他眼眶发烫,连呼吸都在那一瞬间混乱起来,那是,他的人啊…
他猛地转身,玄衣扫过殷闻礼脚边时带起一片草屑。
“太子殿下!”殷闻礼仍有不甘,急喊:“你可知他是...”
“相邦大人!”萧玄烨冷声回绝了他,谢千弦伏在他肩头,听着他剧烈的心跳声,忽然想起方才殷闻礼那句“太子比我更想要你的命”…
可此刻这人环着自己的手臂在发抖,指尖正小心翼翼按着他的伤口,他闭上眼,任由血腥味混着萧玄烨身上的沉水香涌入鼻腔,他才可悲的意识到,这人眼底未说出口的半分情动,造就了麒麟才子唯一的软肋。
萧玄烨却向殷闻礼投去一个无比厌恶的眼神,“还是管好自己吧,我竟不知,太子府的人,要劳你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