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科学实验室的恒温系统发出轻微的嗡鸣。近两个月来，NX-17项目二期临床试验进入患者入组冲刺期，程越作为临床方案监督员几乎住在了实验室。自从源恩药业三个月前中标生产权后，程越和姜浅柠的约会从每周三次减到匆匆的食堂偶遇，连她昨天发来的"记得吃药"消息都只匆匆回了个“嗯”。

程越盯着电脑屏幕上的药企传来的首批受试者数据，眉头越皱越紧——这些数字排列的规律它再熟悉不过，但最后三行的输入格式却让他困惑。那个习惯性在每五个数据后空两格的输入者是谁？

他揉了揉太阳穴，迷走神经刺激器在锁骨下有规律地轻微震动，提示一切运行正常。

"程越？"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吴教授让我转交溶出度检测报告。都需要神经科学组核对脑电数据关联性。"

程越转身，看见一个穿白大褂的男生站在面前。圆脸，黑框眼镜，胸口别着"陈稳"的名牌。大脑突然一片空白，这个朝夕相处的同门名字就挂在嘴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放在那边吧。"程越含糊地应道，指了指旁边的文件架。

陈稳的表情变得古怪："你没事吧？张主任上周强调过这批数据必须今天源恩药业......"

"当然，张主任的样本。"程越强作镇定地接过文件夹，冷汗却已经浸湿了后背。他认识陈稳三年了，怎么会突然忘记他的名字？更可怕的是，他根本不记得药剂学组有个"张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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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越站在源恩药业主楼前的广场上，阳光在玻璃幕墙上折射出刺眼的光斑。他低头看了眼腕表——9:17，距离约定的生产巡查还有13分钟。

他本该记得路。

上周三和前天，他已经和药剂学组的师兄来过两次，记录过原料仓库到灌装车间的路线。可此刻，他的视线在指示牌上短暂地停滞，仿佛那些黑体字突然变成了陌生的符号。

“程博士？”

身后传来皮鞋敲击地面的声响。程越转身，康源恩正从一辆黑色轿车上下来，深灰色西装袖口露出一截铂金表链，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康总。”程越点头，声音平稳。

康源恩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秒，随即微笑：“迷路了？今天不是应该和张主任的学生一起来吗？我记得是姓……冯？……叫什么名字来着，一时想不起了”

程越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平板边缘。冯？……前天确实和药学组的人一起来过，但此刻那个名字就像卡在喉咙里的刺，怎么也吐不出来。

“冯博士在复核溶出度数据。”，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的不像话，“让我先过来。”

他简短回应后，迈步向前。

康源恩轻轻哦了一声，镜片后的目光意味深长的闪了闪。抬步跟了上来，步伐不紧不慢：

“最近很忙？听说你们课题组的癫痫预测模型进展不错。”

“按计划推进。”程越的视线扫过走廊两侧的安全出口标识，强迫自己记住——绿底白字，左转是A区，右转是B区。

“记忆力不错。”舅舅忽然说，语气随意得像闲聊，“上周的临床数据核对，你一眼就发现受试者编号和原料批次对不上。。”

程越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记得那份记录。但此刻，他竟想不起这具体是哪个受试者的数据出现了问题？。

“职业习惯。”他淡淡回答，右手伸向门禁卡，却在触碰到工牌的瞬间迟疑——他忽然不确定该刷哪一侧的感应器。

舅舅的目光落在他悬停的手指上，若有所思。

程越面色不变，指尖转向，稳稳地刷开了门禁。

“走吧，”他说，“灌装车间该换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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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手间的镜子里，程越用冷水拍打着脸。抬头时，镜中人陌生的眼神让他心头一颤——这是谁？一秒后，意识回笼，他认出了自己的眼睛，但那一瞬间的迷失感却挥之不去。

水珠顺着下巴滴落在衬衫上，形成深色的圆点。程越下意识摸了摸锁骨下的刺激器，绿色指示灯正常闪烁。自从上次工地砸到头部后，这种奇怪的症状就越来越频繁：昨天忘记移液枪的名称，前天认不出实验楼保洁阿姨，上周甚至在药企厂区差点迷路。但矛盾的是，他对PEG4000降解动力学的计算模型刚刚被《制药科学》收录。

“程越？"实验室门被推开，林教授探头进来，"季度跨组汇报五分钟后开始，你...还好吗？"

程越迅速擦干脸："马上来，林老师。"

林教授的目光在他湿漉漉的衣领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疑虑，但什么也没说。

季度汇报会上，程越的表现堪称完美——他用激光笔指向幻灯片上的降解动力学公式。"当PEG4000在pH>7.4环境下，其β-消除反应速率会随储存湿度指数级增长——这正是我们要求药企必须控制原料储存条件的原因。"全场响起掌声。

直到林教授让他总结与姜浅柠三个月前合作的癫痫预警模型时。

"这个基于HRV分析的..."程越突然卡壳，姜浅柠的名字在舌尖打转却说不出口。他看见坐在角落记录的她惊讶地抬起头，梨涡因为紧张而消失。

"姜浅柠。"林教授平静地补充，但眼神锐利如鹰，"你的女朋友。"

会议室一片寂静。程越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刺在他身上，尤其是姜浅柠的——那双眼睛里的担忧像刀子般剖开他的伪装。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抱歉，有点头疼。"最终他勉强笑了笑，"如林教授所说，这个与姜浅柠共同开发的模型..."

散会后，林教授拦住了他："到我办公室来。"

教授办公室的书架上摆满了专业书籍和家庭照片。程越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一张旧照上——年幼的林月和他一起蹲在沙滩上堆城堡。

"认识这是谁吗？"林教授突然指着照片问。

程越心头一震："我和...林林。"他用了那个童年昵称，但不确定是否正确。

林教授深深看了他一眼，从抽屉里取出一叠纸："过去两周，我记录了你所有的异常表现。"他戴上老花镜，"叫错陈稳七次，忘记李教授的存在三次，在实验室卫生间迷路两次..."

程越的指尖开始发冷。他没想到林教授观察得如此细致。

"最奇怪的是，"林教授摘下眼镜，"你的情景记忆出现高度选择性损伤——仅影响面孔和人物关联记忆。而语义记忆和程序性记忆完全保留。倒像是..."

程越看向那份论文标题：《脑外伤后选择性认知功能障碍：一例病例报告》。

"您认为...是上次头部撞击？"

"迷走神经刺激器不能解释这些症状。"林教授的声音罕见地发颤，"程越，我需要你诚实回答：还出现了什么我不知道的情况？"

程越沉默了。他想起上周醒来发现自己在校园湖边长椅上，却不记得怎么去的；想起前天晚上看着姜浅柠却突然想不起她的名字；想起今早刷牙时盯着牙刷出神，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用过...

"我..."他的声音哽住了。

办公室门突然被敲响，姜浅柠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林教授，程越的监测数据有异常！"

林教授迅速开门。姜浅柠举着平板电脑，屏幕上程越的手环数据剧烈波动："θ频段（4-7Hz）功率谱密度异常增高，伴随γ波（30-80Hz）节律紊乱”

程越看着两人焦急讨论的样子，一种可怕的抽离感袭来——他像个旁观者看着自己的医疗团队，却无法参与其中。姜浅柠转头看他时，他突然发现记不起她最喜欢喝什么咖啡了。是拿铁？还是卡布奇诺？这个他曾经倒背如流的细节，此刻却像被橡皮擦抹去了一般。

"程越？"姜浅柠的手在他眼前晃动，"看着我，跟着我的手指..."

她的检查专业而熟练，但程越看见她指尖微微发抖。当她的手指移到他锁骨下的刺激器位置时，程越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我记得这个。"他轻声说，"这是你选的...德国制造，3.0T核磁兼容型号。"

姜浅柠的眼泪瞬间落下来。林教授悄悄退出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

"为什么不说？"姜浅柠的声音轻的像破碎的载玻片，"两个月了....我们一共见了七次，你每次都装的没事一样....."

程越抬手擦去她的眼泪，却发现自己记不起这是第几次为她做这个动作。这种无力感比任何生理疼痛都更折磨人。

"我不想让你担心。"他最终说道，明知这是个多么苍白的借口。

姜浅柠突然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程越感受到她的泪水浸透衬衫，温热地贴在他皮肤上。迷走神经刺激器在两人之间轻微震动，像一颗不安分的心脏。

"我们去找专家会诊。"姜浅柠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熟悉的倔强，"从头到脚检查一遍。如果是脑外伤后遗症，就做康复训练；如果是刺激器问题，就调整参数；如果是..."她的声音哽了一下，"不管是什么，我们一起面对。"

程越凝视着她，突然想起迎新日初见时，那个问他"学长怎么称呼"的女孩。即使现在忘记全世界，他也会记得那一刻的心动。这个认知让他眼眶发热。

"好。"他轻声答应，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如果...如果有一天我认不出你了。"程越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给我看这个。"

他从钱包深处取出一张折叠的纸条——姜浅柠当年塞在药盒底层的便签，上面画着笑脸和"不要放弃"四个字。边缘已经泛黄起毛，显然被反复展开又折起过无数次。

姜浅柠的眼泪落在那张纸条上。她突然明白了程越这段时间的挣扎——不是害怕疾病本身，而是恐惧忘记那些珍贵的共同记忆。那些对他们两人而言，比生命更重要的瞬间。

"不会的。"她坚定地说，将纸条放回他手心，"就算真的发生，我会一遍遍告诉你我们的故事，直到你重新记住。"

窗外，秋日的阳光依然明媚。程越突然想起母亲日记里的一句话："庆峰今天又为我哭了，但牵着我的手还是那么暖。"此刻，他理解了那种矛盾中的幸福——痛苦与爱，原来可以如此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