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二十一年·秋
酌月楼的琉璃灯在暮色中次第亮起。
吟月足尖轻点悬在半空的朱砂绳,胭脂裙裾扫过台下伸长脖子的宾客,红木展台上的冰裂玉鼎随秋千晃出细碎光斑。
“在座各位老爷公子百忙之中赏脸来我酌月楼‘夺宝’,吟月原本应该表示感激。但今日,吟月只想说一句‘不客气’,因为今日要拍卖的宝物是……”
吟月略一停顿,顺势将展台上的红纱扯落。
展台中间的冰裂纹玉鼎里,一株凝着霜晶的雪莲正在灯影中流转虹光。
吟月笑嘻嘻伸出一个手指:“起拍价……一百两。”
“一百两。”
“一百二十两。”
“一百五十两!”
吟月眉目流转至周老爷处,“如此完美的雪莲用来哄娘子最适宜。”
她自然知道,周老爷上月刚给扬州瘦马赎了身,他家娘子正生气,这朵雪莲正好买回去安抚家中娘子。
周老爷毫不迟疑:“三百两!”
吟月用银镊子夹起雪莲根须,对着天窗光影一照,雪莲根须上那些缠绕的纤维竟显出七道环纹。
人群中忽然有人指着那雪莲:“是七星雪莲!”
吟月微微一笑:“这位公子好眼力。《异宝录》有载,七星雪莲入药,可使耄耋者得麟儿。前朝张太傅八十得子,靠的便是这花蕊入药。”
刚死了独子的赵侍郎双眼猩红,杵着黄花梨扶手“咚咚”作响:“五百两!”
“城南王员外出价八百两!”吟月忽然扬声。
哪里有什么王员外,不过是她见赵侍郎对这雪莲渴望得很,随意抬价编造的。
“一千两,这雪莲我要了。”赵侍郎从怀中掏出银票,当即交给酌月楼的丫鬟。
“一千两一次……一千两两次……一千两三次……成交!”
吟月手捧天山雪莲自空中缓缓落下,将雪莲交给赵侍郎。
直到凑近了看,大家才从那天山雪莲上看到了一个专属于药师谷的小草标记。
众人皆是感叹赵侍郎有眼光——要知道药师谷医毒双绝,虽不出什么善男信女,但医术水平确是康国顶尖,当年让先帝死而复生三日的九转还魂丹便出自此谷。
赵侍郎笑得合不拢嘴——这一千两花得值。
……
是夜
吟月在烛光下数银票。
她将一千两银票分成两份,一份是五十两,那是她购买天山雪莲的本钱,开门做生意,没有蚀本的道理。
另一份是九百五十两,这些银子……
“小菊。”
清泠泠的声音响起,贴身侍女小菊着一身浅绿色袍子推门而进:“姑娘有何吩咐?”
“这些银票兑换成银两,按照原计划分了……在册的一人二两。”
小菊接过银票道:“姑娘又要送往青衿馆?那管事的……”
吟月回:“总比在库房发霉强。”
小菊应了声是,旋即推门离开。
小菊走后,吟月看着桌案上妹妹的婚帖,单手托着下巴,无聊地翻看。
她自小便被阮尚书丢在尼姑庵弃养,摸爬滚打了很久之后才在康国有了自己一席之地。
时至今日,阮尚书都从未派人找过她……若不是妹妹偷偷差人送来婚贴,大概她这辈子都不会和阮府发生什么交集了。
她看了看桌案上养着的浮萍轻轻舒出一口气,旋即一笑——虽然无根,但终究在一点点开疆拓土,甚是可爱。
雕花窗忽地轻响,夜风卷着片枯叶落在案上。
吟月下意识抬眼,并指如刀,甩手而出,两枚金针已嵌入窗棂三寸:“阁下求我酌月楼办事,不如直接走正门。”
玄衣蒙面人幽灵般倒挂在房梁边上:“早就听闻吟月姑娘做生意是一把好手,没想到功夫也是如此了得,想来我们让酌月楼帮忙找《天工谱》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吟月眉头微蹙——《天工谱》可不是一般的书,据说这书记载了很多机关类的原理和神奇的药方,一本书可匹敌百万雄师,这才在十几年前的争夺中被毁灭。
现如今,竟是又有了消息?
吟月笑着瞥了对方一眼:“酌月楼开了多年,向来只接可以接的生意,《天工谱》这生意可是要掉脑袋的,阁下请回吧。”
对方听吟月讲完,脚背一松,旋身而下,双腿前后站立在地板上:“三万两……”
吟月强忍心中激动——三万两可不是个小数目,多久才能赚到。
但她依然礼貌地笑笑:“我这楼子里只卖珍宝,不卖人命。”
黑衣人:“黄金。”
“刷拉”一声,吟月从长案中拿出一份契约摊在桌上:“定金先付一半,若是没有问题先在这里签字。”
黑衣人愣了一下。
吟月娇叱:“愣什么,写这里!”
黑衣人接过吟月手中的笔,写下名字。
“还有这里,要按个手印。”吟月递给他一盒红色印泥。
黑衣人愣着神伸手蘸了印泥,又被吟月催促着按了手印。
做完这一切之后,吟月捻起黑衣人丢给她的一块金锭咬出牙印,又将金锭放回袋子中,将袋子丢金柜子锁上:“其余的三日之内要给我。”
黑衣人道:“这没问题,只是……”
吟月道:“三个月。”
她勾着柜门上的鸳鸯锁轻晃,“给我三个月的时间,要是到期找不着,定金我可得吞一半做辛苦费。”
……
一个月后·西厂地牢
石砖泛着冷硬的黑色,水滴一滴一滴从地牢顶上滴落,将原本的黑石地板砸出一个洞。
吟月穿着白色纱裙,双手张开被绑在一个“十”字形的架子上,脑袋垂在一侧。
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她那双漆黑的眸子。
“吱呀”一声,地牢的门被推开,冷风灌入,原本还安静燃着的煤油灯火苗忽然抖动了一下。
一个脖颈处纹着双头蛇纹的番子打了个饱嗝,又朝地上吐了一口痰,走向阮云。
“小娘子这双杏眼生得妙啊。”番子双指捏住阮云下颌,“若剜了泡在孔雀胆里,定是上好的药引。”
吟月双眼闪出京惊惧之色,颤着身子往后缩,后腰撞上刑架时忍不住闷哼出声:“大人饶命。”
“饶命?”番子突然松手,“啪”的给了她一巴掌,“上月北翟使团遇袭,有人见你从火场带走个巴掌大的铁匣。说!那铁匣现在何处?”
这一巴掌打得她耳中嗡鸣,血腥味从齿缝渗进舌根。
白皙的手指下意识捏起了拳头:“畜生……”
番子没听清,耳朵凑近了些道:“你说什么?”
吟月神色骤冷:“我说,铁匣在我腰间……”
番子见吟月的样子,不知为何内心有些隐隐的不安。
他顺势从靴子处拔出匕首,挑断吟月腰间玉带。
藏在中衣里的密函雪花般散落,其中半张恰好飘到炭盆边缘。
火光明灭间,番子的瞳孔骤然一缩,旋即弯腰捡起了那半张图纸。
“这是……《天工谱》中的千机陷结构图?!这图不是在……”番子拿着图纸的双手发颤,双目下意识朝着地牢北向的地砖看去。
吟月双瞳倏然升起冷意,如毒蛇般让人不寒而栗。
她突然伸手揪住面具人衣领借力跃起,缠着铁链的双腿绞住他脖颈,又将他手腕震在石壁上。
“当啷”一声,番子手中的匕首落地。
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吟月又抽出发髻中的簪子,夹在指尖,朝着番子的脸上“啪啪啪”甩了三个巴掌:“打女人的脸,很过瘾是吧?”
番子的脸顿时血肉模糊,突然而来的痛意让他下意识奋起反抗。
但刚准备发力,双膝忽然“扑通”一声跪下。
吟月笑意盈盈道:“我软筋散可还用得?”
软筋散……竟是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中了?
番子忽然对眼前的小可人生出惧怕之意:“姑娘饶命!”
吟月欣赏着手中那支带血的簪子:“饶命?那你说说,究竟《天工谱》在谁手上?!西厂怎么会有千机陷结构图?”
“小人、小人不知。”
说话间吟月簪尾刺入他后颈:“这簪子里面装的是孔雀胆,你的回答决定了我要注入多少。”
那番子颤抖着声音道:“在、在太子那儿。”
吟月蹙眉:“太子?”
“便是在北翟十年为质的那位!江、江璟宸。”
江璟宸——这名字似乎在哪里见过……
吟月脑海中忽然想起半月前她收到的一张妹妹的喜帖——红底金字,上头的名字就是“江璟宸”。
算算日子,便是这两天了。
吟月又问:“你是如何知道的?”
“义父他、他十几年来一直在追查《天工谱》的下落。”
吟月拍了拍番子的肩,感慨道:“为祸苍生,早日收手吧。”
旋即注入半管孔雀胆。
尸体轰然倒地。
阮云赤足踩过那半张假的结构图。
火光明灭间,真正的结构图从北向的砖块下被纤纤玉手拿走。
她将染血的裙裾撕开抛入水牢……
当西厂援兵破门而入时,只见泡胀的浮尸飘在水牢上。
另一名番子手中捧着一面染了血污的白色裙裾。
掌印太监王振看着被翻起的砖块,握起裙裾的手捏成拳头:“竟是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