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州偏北,地处极寒,一年里能下八个月的雪。
地里难长成什么粮食,人也少,姬九叙跟着少年一路,看着殷红血迹在雪地蜿蜒。
到底是自己的记忆,哪怕被下了很深的禁制 ,他也能感受到少年的无力、哀伤、焦急与挣扎。
太弱了。
为什么他只能等?
为什么他什么都做不到?
又过了两日,少年倒在严州一处不知名的荒庙前。
严州的百姓信奉钟馗,据说是一个落第书生,死后得了地府官位,得以捉鬼安良。
少年强撑着进了破庙,将符箓放在香案上,虚弱道:“师尊说我有根骨,等我死了......求你......赐我鬼吏之职,让我去见她。”
幻境越来越暗,只剩下姬九叙和少年是亮的。
姬九叙在少年身边蹲下,垂眸看着少年微弱起伏的心口。
不知过了多久,幻境中传来熟悉的呼唤声,姬九叙只觉得一股莫名的吸力传来。
下一刻,剧痛、疲惫与血腥味如同潮水一般涌来。
睁开眼,他还在那个破庙,姜眠昙正喂他疗伤丹药。
无法克制地,一股灼热的酸涩感涌上眼眶,“师尊......”
手指碰到姜眠昙的脸,像碰到了一块冰。
姬九叙知道自己此刻的身体有多糟糕,他经脉寸断,再不能修炼了。
忽然间,他明白过来,看向手腕。
果然有一个替罪符的印记。
姜眠昙轻轻咳了咳,“阿叙,久等了。”
这时的姜眠昙还没有用鲛纱遮目,剪水秋瞳明亮,长而卷翘的睫毛投下阴影。
她说:“我要去闭关养伤了,不知时日几何,阿叙你啊,看上去谦逊随和,其实你比谁都要倔三分,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样呢?”
她笑笑,不带血色的唇角弯起,“睡一觉就好了,很快就不疼了。”
不!
不是这样的!
睡一觉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也不会记得这条命是师尊以身代为受过,才捡回来的。
是他学艺不精,不尊师命,如果他肯耐心琢磨阵法就好了。
他不该鲁莽的!
眼皮越来越重,姬九叙努力抬起手,但最终还是坠入黑甜的梦境。
眉心的灼热感再次传来,姬九叙回到那口水缸前。
少年依然在捞鱼,灶房再次传来丹炉爆炸的巨响。
低头,他不再是透明的,凉水渗过指尖,沁凉。
姬九叙快步走进灶房,俯身拿过姜眠昙手里的碎丹炉片。
“师尊。”姬九叙唤了一声,声线微微颤抖。
姜眠昙戳戳那只炭化的鸡,“火化了,葬了罢,今天我们去镇上聚福酒楼吃。”
上一次轮回,少年的遗憾很多,一直在惦记那顿没吃的饭。
姬九叙如同上次一样,“师尊稍等,我很快炒好。”
姜眠昙点头,四下看看,外裙沾了不少灰。
姬九叙切着小葱,其实一直在留意身后的动静,衣裙擦过地面的窸窣声格外明显。
他抿唇,唤道:“师尊,有东西掉进眼睛里了。”
他想试试,如果师尊没有离开灶房,或许就能知道上次轮回发生了什么。
“好,你低头。”姜眠昙折返。
少年期的姬九叙已经高了她一个头,身量挺拔。
姬九叙依言俯身,鼻端清晰传来的梅香、师尊清浅的呼吸声,都让这一切真实得可怕。
姜眠昙对着他的眼睛呼气,忽然腰间弟子令亮起。
姬九叙连忙去看,但姜眠昙匆匆转身离开了。
幻境再一次黑了。
再次醒来,姬九叙加快手上的动作,简单炒了一盘青菜小炒,煲了米粥。
赶在姜眠昙离开前,他将饭菜端出去。
“师尊,趁热吃。”姬九叙敲门。
姜眠昙拿着一册阵法书出来,走到桌前才将眼神挪到菜上。
她眼神微亮,夸奖道:“阿叙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姬九叙眼神闪烁,飞快看了一眼系在她腰间的弟子令。
他或许搞错了,这是他十五岁时的心结。
那时他只怨自己莽撞。
压下心中的好奇,姬九叙默默布菜。
弟子令再次亮起,姜眠昙一如前两次换上狐裘,交代他在家等待。
姬九叙点头,背对着收拾碗筷,“师尊放心,我会听话的。”
他看着烛光下师尊的倒影,一步一步走远,最终迈出院门。
幻境再一次黑了。
所幸终于有了进展,这一次姬九叙醒来时,姜眠昙已经在交代出门的事。
他早已不记得十五岁的记忆,但少年苦苦等不来的那顿饭,始终是未解的结。
姜眠昙爬上阿凤的背,忽然衣角被拉住。
姬九叙问道:“师尊,可不可以带上我?”
姜眠昙摇头,轻轻道:“我要去玄魔十郡,太危险。”
姬九叙本就不抱希望能跟去,他仗着年纪小的皮囊,甩赖一般朝鸾凤背上爬。
姜眠昙伸出食指,抵住少年的额头,将他推回去。
“如果这趟顺利,你的师兄师姐都会回来,到时候师尊带你见见他们,要乖,好好练功。”姜眠昙嘱咐道。
这一次幻境还在继续。
姬九叙这才体会到心魔鉴的可怕之处。
它逼着修士去悔恨,遗憾,痛不欲生,逼着修士一次又一次揭开伤疤。
想到之前轮回的痛楚,姬九叙用力闭上眼睛。
他按住发抖的手,一步一顿地朝着那棵梅树走去。
“还是要想办法弥补遗憾啊。”姬九叙喃喃道。
这次破解结界很顺利,姬九叙却没急着离开。
他抱出所有的藏书,在梅树烛台下翻看。
每一本藏书上都有姜眠昙的批注,各种五花八门的功法也赫然在列。
姜眠昙有时兴致来潮,就会翻出一本冷门功法。
姬九叙翻开最近的一本,眉心微皱,“论十张天阶灼火符把木炭转变为钻石的可能性?”
他吃了几丸辟谷丹,换了能看懂的,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他找出来蛛丝马迹。
上次轮回,少年破阵时念了一句他没听过的心经。
姬九叙找出所有和心经有关的书,盘腿坐下来继续看。
万佛宗,千音阁。
万佛宗存有万尊金身佛像,湖里朵朵石雕莲花,一派恢弘大气,宝象庄严,千音阁就在万佛宗的最深处。
阁内檀香袭人,梵音绕梁。
檀念及万佛宗几位长老坐在首位,姜眠昙则坐在案几对面的蒲团上,有一搭没一搭梳着阿凤的羽毛。
刻漏指到午时,檐角下的风铃乍然响起。
檀念拨着念珠:“宗主,已经过去一日,您的弟子还未勘破幻境第一重。”
所谓幻境,并非单一场景,而是一幕一幕地展开。
修士们必须直面所有不能忘怀的过往,偶有所悟,随即而来的是更深的恐惧。
那些未曾沾染魔气的修士能够保持灵台清明,往往更易破局。
而性情偏激之人,或者清气不纯之人,更容易陷入过往迷障。
案几放着五面灰蒙蒙的镜子,里面的幻境影影绰绰。
“姜宗主,有些事情不是袒护便能息事宁人,您的弟子心性偏激,极易走火入魔,继续让他们处理宗中事务,只会害了他们。”慧绝长老开口。
“就算你神通广大,用得起天阶净灵符,可他们自己难以克服心魔,能撑得了几时?”
“放了他们吧,入我万佛宗做个外门清修弟子,好歹是个善终。”
姜眠昙一瞬不眨地看着姬九叙的镜子。
恍若不曾听见几个长老的逼问。
檀念点了香篆,缓缓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姜宗主的门徒虽然顽劣,但除魔的本事无人能及,画符破阵堪舆炼丹无一不精,哪怕是一介布衣农户,也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法,此乃大功。”
慧绝哼了声,“如果姜宗主肯慈悲待人,早就将功法舍与世人,哪里需要仰仗几个心性低劣之人。”
话音刚落,一面镜子闪了闪,露出姬九叙炒菜的场景。
姜眠昙被熏香熏到昏昏欲睡,只看了一眼,“喏,阿叙如今在第二重。”
她挪到那面镜子前,怀念道:“那时可真傲娇啊。”
幻境未破,很快姬九叙的身影重新被迷雾遮盖。
姜眠昙托腮,“瞧瞧你们这些修佛之人,连一点私欲都容忍不下,若说你们选出来的都是圣人,你们信吗?”
她轻轻笑了笑,“真是被魔吓破了胆,你们敢去面见魔吗?”
檀念道:“修行之人以除魔卫道为己任,见过的魔不在少数,但心性偏激走火入魔的修士亦常有。”
他看向几面灰蒙蒙的镜子,神色深沉莫测。
“此后这几面镜子会存在万佛宗,若他们有走火入魔的迹象,吾会以心魔化幻境,镇之。”
姜眠昙瞧他一眼,没说破他的用意。
万佛宗若是打算从心魔中找到几人的弱点,那算盘恐怕要落空了。
幻境中,已经过了二十天,姬九叙将藏书翻完,打算再去试试破阵。
严州的梅树仍然盛放,姬九叙熟练地打理一番梅树,转身朝院外走去。
心经再度运转,姬九叙将草木的位置都记入识海。
虽说一时破不了阵法,但尘世待了三年,姬九叙很久不曾进入清修状态。
到了第五日,一股没来由的烦躁感涌上心头。
姬九叙怎么都静不下来,经脉都像是在灼烧,心底有一道声音一直在催促。
“你到底在做什么?这么多日都没得到师尊的音信,你居然还在磨蹭?”
“简直无能!”
“你只管破阵,反正有我助你,怕什么?”
姬九叙猛然从入定中惊醒,他环顾四周,什么都没有。
可是那道声音太过清晰,像是贴着他的耳朵说的。
“我?”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我就是你呀。”
的确是他自己的声音。
“呵呵,我早晚会醒来的,你活着,我就活着,来,我教你......”
那句熟悉的经文再次响起,姬九叙再次感受到了经脉撕裂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