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小鹿出院,重回了碧螺湾。
不知道是不是辛辰替他求情的缘故,贺昀之没有再提离开的事,但他并没有因此而重新快乐起来。
有些裂痕一直存在,只是从前没人提起,可以当做不存在,而现在有些话说出口,有些事被点破,就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了。
他其实能感知到他们间的隔阂,一直都能感知到。
天气越来越冷了,小花园里的花却还是很鲜艳。
小鹿拿着花洒,给那一丛丛五彩斑斓的花朵浇水。
顺便给草莓也浇点水。
花园物尽其用,搭建了简易的暖棚围在边上,里面的大花盆里种植了草莓和蓝莓,草莓植株被王姨精心养护着,据说能长三四茬,每天新鲜的采不完,餐桌上果酱也不断。
他说:“太好了,我喜欢草莓。”
每天能在餐桌上看到新鲜大颗的草莓,令他很高兴,似乎也是唯一能令他开心的事。
“先生希望你能喝点牛奶,我把草莓放进去榨汁,做成草莓牛奶,你喝点可以吗?”
小鹿点点头。
九点左右,他折腾完那个花园,在园子边的花房里吃点心,是浇了蜂蜜的舒芙蕾和草莓牛奶。碎花布铺就的餐桌一角,放着一束自己采摘下来的樱草色花毛茛,馥郁的花苞凝着露水半绽放着。
贺昀之每天会过来看看他,但不再久留,只是过来看看他每天是否按时吃饭。
他喝着牛奶,思绪放空了很久,王姨拿了咸口的点心来给他加餐时,他喃喃着说:“我想回去了。”
他想回波尔多的庄园了。
王姨一下子就能听明白,顿了顿却说:“先生不想让你回去吧。虽然没有明说什么,但应该就是那个意思,叫我这边要好好照顾你一段时间呢。”
小鹿只摇了摇头。
柯宁与贺先生,真的有感情吗?
安静下来的时候,他忍不住反复地想。
好像的确是从柯宁出现之后,贺先生对他的态度就变了。除此之外,他也很难再想出还会是什么理由令他们关系忽然生变。
但这一切,他能怪柯宁吗?
冬日暖阳照耀,阿泰过来接人,顺带帮忙收拾些行李。
他推着辆轮椅沿着平缓的坡道往下走。
为了减少心脏负担,柯宁不再自己走路,从楼栋到车库的那段距离不短不长,他披了件薄毯,顺便晒晒太阳。
那一片鲜花始终是这座山庄最绚烂的景色。
阿泰推着他路过那片花园,在树下小道上驻足了片刻。
小鹿透过玻璃窗看到他们,起身走出花房冲他们挥挥手,微微扬起声调问:“柯宁,你们出来了,你要吃蛋糕吗?”
他不知道此刻说什么好,但两人之间没有明晰的矛盾,不至于形同陌路。
那两人只回头看他,也没应声。
小鹿便进了屋,拿了个纸杯蛋糕,插上小小的银色叉子端出去。
他把那个蛋糕送到柯宁手里。
树荫下的风有些凉意。
小鹿笑了一下,生疏而客气地说:“之前先生说你生病了,不方便打扰,我也就没来探望你,你身体怎么样了?”
柯宁把蛋糕放到阿泰手里,从轮椅中站了起来。
“如你所见。我腿脚没问题,只是懒得走路。”他朝阿泰挥了下手,让他去旁边等着。
“我听说那天贺昀之想让你离开,是什么让你想留下来?”柯宁忽的问。
小鹿勉强地笑了一下:“我应该这两天就会走。”
柯宁眼中神色变幻,许久嘴角轻扯,“我是说,真正的离开,你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关系的‘离开’。”
小鹿因为他的直接而怔愣,过了片刻才道:“我让辛先生帮我求了情。”他低下头,面色带着一些道不明的,类似于恳求的辛涩:“其实我不介意,只要能在他身边就好了,哪怕他真的喜欢……喜欢上其他人。”
柯宁却因为这句话几乎笑出声来。
他第一次在现实生活里,见有人将这句白莲花一般的台词运用得如此活灵活现。
“你看出来了?”柯宁说:“你看出来我喜欢贺昀之了?”
“……”
“我是喜欢他。”柯宁笑着说。
小鹿只是微微怔愣着,“嗯”了一声。
“你真的很下贱。”他依旧笑着,在他耳边清晰地说。
——他们之间是真的。
一瞬间小鹿脑海里只闪过这个念头。
随后,柯宁那乍然流露的敌意让他本能地往后退了一点。
回忆着最初与他相安无事的日子,他腾起一种难堪来:“为什么一开始,你不跟我说这些?还特地……”
“我和他之间的恩恩怨怨没必要说给你听。”柯宁轻嘲。
“如果你告诉我的话,我就不会——”小鹿难以启齿地说:“你在的那天,如果我知道真相的话我不会和他睡一起,也不会再和他上床的,我不会是——”
柯宁忍无可忍地抽了他一巴掌,“不知廉耻!”
小鹿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目光流露出一种莫名与惊恐,似是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现在所遇到的这些事情,好像自己所熟知的这整个世界都变得虚幻而颠倒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仓皇地应付着他的不讲理:“我不知道才会和他一起的,之前在一起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你们的关系,是你自己不肯说!”
柯宁伸手捏住了他的腮:“你还挺无辜的,嗯?”
小鹿下意识地用力推开他的手。
柯宁反手又是一巴掌抽到他脸上,同时一把扼住了他的脖子,狰狞道:“你不知道,是因为你蠢!”他脸上少年气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符合年龄的阴鸷。
“……”小鹿在他手下剧烈喘息,面孔透着难以置信。
“现在我不妨告诉你,那些事情,都是我故意做的。”柯宁咧开嘴角笑道:“你能想到的,他对你所有莫名的怒意都不是空穴来风。”
小鹿耳膜轰轰作响,听着他的声音如同毒蛇在耳边嘶响,几乎令人汗毛倒竖。
他似能感觉到浑身血流奔腾,冲卷着猛烈的情绪到达临界值。
下一秒,他折起他手腕将他整只手反拧,另一手握拳朝着他的面孔重重地砸了出去,柯宁嘴角当场溢出了血。
阿泰闻声赶来,一脚将他踹得倒退,同时面露凶光又一脚踹进他心窝。小鹿猛然握紧他脚腕,将他整个人掀起往旁边甩出去。
阿泰愕然失去平衡,落地踉跄两步,冲上去与他扭打在一起。
尖叫声骤然响起,王姨呼喊道:“别打了!快找贺先生,打120,赶紧打120!”
分神瞬间,小鹿被一脚狠狠踹在了地上。
阿泰朝柯宁方向跑去。
王姨上前掐着柯宁人中,冲着六神无主的小鹿吼道:“你怎么想的啊!他刚出院,先生吩咐了要好好照顾,他要出事,你可怎么交代啊?!!咱们要怎么交代啊……”
小鹿站着,耳畔白噪音渐渐消失,眼前癫乱的场景也逐渐恢复正常。
但一切却显得极其不真实。
他看到阿泰抱起柯宁狂奔,那少年惨白的面颊鲜血横流,甚至连耳朵都在渗血,后面王姨受了惊吓的喊声一直在盘旋:“没气了,是不是没气了?”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已经完全没感知,不知道了。
…………
柯宁会死吗?
他蜷在开阔的客厅沙发小小一个角落,恐惧天罗地网般束缚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颤抖着手指去拿一旁手机,试图去查最近的航班。屋内有人进来,他没有察觉,直到王姨从他手中直接抽走了手机,他惊骇地抬起头来。
王姨搭着膝盖蹲下来,看着他的模样,话语中有几分不忍:“对不起啊孩子,但你不能就这样走,先生关照过。”
“……”
“而且你这样魂不守舍,一个人出门也不安全。”
小鹿又抹了一把脸,但眼泪还是一把一把地往下掉。
他前一刻还期盼着,能留下来,无论如何都要和先生好好相处。而这一刻,贺昀之已经成为了恐惧的具象。
“先生,他想让我怎么样?”
他从未觉得世界如此黑暗广阔,身处其中,自己会这么的孤单渺小,渺小到连手中仅剩的一缕星辉,都是施舍而来,会随时失去的。
凌晨,房子里静悄悄的,唯有钟摆发出有节奏的滴答声。
巨大落地窗外闪过两道晃眼的车灯。随后,略带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黑暗沉寂的空间。
头顶骤然亮起的刺目灯光让小鹿本能地遮住眼睛。
那灯光持续了一两秒,随后又被关掉。
整个客厅重新陷入黑暗。
贺昀之像松了口气似的,脚下步子轻缓了很多,籍着窗外透进的月光,朝沙发走过去,然后打开了一旁暖橙色的落地灯。
小鹿用毯子紧紧裹着自己的头脸。
过了会儿,他听到贺昀之低哑的嗓音问:“你想去哪儿?”
小鹿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
如果庄园回不去的话,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
贺昀之的声音和气息那么的熟悉,可此时此刻他们彼此相对,隔着不算远的距离,疏离得如同从未亲近过。
他要离开他了。
这个人,真的从未喜欢过他。
这事实深埋心底,此刻剜心般被血淋淋地翻搅出来了。
那即将被审判的恐惧能把人逼疯。
小鹿身体僵硬,虚空中秒针滴答滴答地响着,他再也无法持续下去,抖着嗓音问道:“他、他会死吗?”
“不会的。”贺昀之说。
“如果,如果他死了,你会怎么处置我?”
“他不会有事……等他醒了,去给他道个歉吧。”
“如果、如果呢?”
贺昀之微微皱眉。
小鹿止住了声音。
贺昀之看着他,许久道:“把你藏到一个柯家人找不到的地方,直到他们都忘记这些事。”
有些话清醒地知道不能说,但他的心被搅得一团乱。
“我可能,会对你冷落,但不代表我真的想这么对你。”
贺昀之伸手碰了一下他微微肿起的脸颊,抹掉他脸上泪痕:“他身体很不好,可能有时候对你也……会有一点脾气,你让着他点,尽量不要和他正面起冲突。”
“你不生气了,是吗?”
“嗯。”
小鹿望着他,眼睛一眨不眨的,像要望进他的心底。
片刻,他动了动结痂的嘴角,有点难看地朝他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