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刚才那潭无底的黑水一样,能完全夺去他的呼吸。
“我们要跑到什么时候!到哪里去!”黄少天在爆炸声中大喊着问。
“没有目的地!一直跑到这场雨停!”姜黎同样扯着嗓子回他。
“那如果它永远不停呢?我们就一直一直这样逃下去吗!”
“你累了?”她回头,眼睛亮晶晶的,像里面也有一场正在爆炸的烟花。
“还是说你不愿意?”
怎么会……他可太愿意了。
在雨中,他们不顾一切的眼神望向彼此。
逃吧,逃吧,逃到所有人都不再认识我们的地方,逃开所有敌人,逃开所有责任,此时此刻,他的视线里别无其他,唯有追逐着的女孩的背影和长发。
我们会永远跑下去,直至这个世界只剩下我和你。
她拽着他前往未知的目的地,无数怪物在追赶他们,肺部在呻吟,肌肉在哀嚎,他感觉自己全身脉络都要爆炸了!
好痛苦,好难受,要死了,好想停下,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会……
——这么开心?
黄少天笑得喘不上气。
雨停了。
他们面前是一栋废弃的大楼,看起来是施工到一半就烂尾了,眼下勉强能让两人休息一会。
也顾不上这栋算不算什么危楼了,黄少天被姜黎搀着走到靠里的墙角,控制不住地脱力坐下,他几乎是摔在地上,但还是止不住在大笑。
他抬头,看向瞳孔微微放大的姜黎,疑惑歪头:“怎么啦?”
“你……”姜黎也跌坐在他面前的地上,声音恍惚,“你怎么……怎么都没说……”
“我们刚才在逃命呢。”黄少天用不在意的语气回话,“不疼的,我都没什么感觉……”
他的女孩是万灵药,可以治愈一切苦难带来的伤痛。
“哎黎宝,别哭呀。”
黄少天的手上全是血,却还想着帮她擦去脸上的泪。
不知什么时候的割伤,在他手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而这不是最糟的,两个相距很近的圆形牙印嵌在他的小臂,伤口发黑。
姜黎握拳锤在地上,水泥地都留下一道浅印,该死的……那些蛇怪,什么时候,在水下?
“黎宝,别难过,不疼的,你上次的伤比我这重多了……”
黄少天晃晃脑袋,他感觉全身有些发热,意识也晕乎乎的。
“这不一样……”
姜黎覆上他的手,只是颤抖,她是混血种,是卡塞尔培养的战士,可他只是个普通人,
“没什么不一样的啊……我其实特别开心你知道吗,我第一次知道你还有这样的一面,如果能再早些认识这样的你就好了,我情愿受这个伤,别难过,这不是你的错啊,和你在一起真的特别特别幸福,我一想到之前和你分开那么久,想到如果以后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心里会比这痛得多……”
他捧着她的脸,血沾在她的眼上,成了最艳丽的红妆,又像是她落下的眼泪,那些涓涓的血流了满身,他笑得阳光灿烂。
“……你真是疯了。”姜黎闭眼,把额头贴上他的。
“嗯,我们都疯了,带我走吧。”
带我走吧,我会跟你去任何地方的,只要是你带我走,天涯海角或是碧落黄泉都无所谓。
黄少天的思绪已经被龙蛇的毒搅散了,他现在什么都不想管,抛开一切世界和社会附加给他的责任与属性,他可以死在这一刻,而没有任何遗憾。
仅在这一瞬间,我能感受到你完全属于我,而我也完全臣服于你。
他现在幸福极了。
“你根本就不知道……”
姜黎用责备的口吻对他低语,但那语调却完全是在哭泣。
没有受过重伤的人,不会清晰认知到这道伤口究竟意味着什么,它即使愈合了也会永远改变你今后的人生,你见到它,就会再次想起当时的痛楚。
苏沐秋身上仍能看到当初那几乎夺去他生命的车祸痕迹,楚子航全身都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疤痕,而姜黎在体育馆差点被死侍劈开的那道伤,至今依旧是难以抹去的暗红。
混血种如此,普通人身上的伤口更难痊愈。
黄少天才二十来岁,他可能没想过,也许往后的一生他都将带着这个伤口度过,他无法再恢复成自己那双曾经灵活的手,无法再使出令无数人惊叹的,在刀尖起舞的绝妙操作。
取而代之的是每个阴雨天,他都会感到漫长而潮湿的疼痛。
而这一切,这个大概被情绪冲昏了头脑的年轻人现在都不知道。
但……
“我知道啊。”黄少天的眼神涣散,却是努力看着面前自责的她在笑,“姜黎,你不用说那么多那么详细,我都知道的。”
他越说,笑意越止不住,最终演变成几乎扯动伤口的大笑。
然后他慢慢安静下来,温柔地看着她:
“其实我都知道——”
姜黎捂上了他的嘴,不让他说出对她而言那么残忍的字。
黄少天远比姜黎以为的还要清醒,死侍毒素和秽浊的龙血正在撕裂他的身躯,而他完全可以感受到这一变化,这样的压制甚至不来源于他以往的知识,而是基因层面上的一种直觉。
他正在往漆黑的地方走去,她所说的那些东西,对一天前的黄少天来说还是无法抛弃,极为重要的存在,但在一个赴死之人的道路上,却都再也无关紧要了。
见鬼的未来,见鬼的断送职业生涯,我现在都活不过今天晚上了,小命都要断送在这里了,就别废话让我这样安静看着你不好吗?
“我现在脑子很乱,完全没办法思考你说的那些责任啊义务啊未来啊什么的东西……”
“我只知道,姜黎,你现在看着我,”他摇头,又像是想点头,“光想到这个,我就幸福得要死掉了啊。”
“别说傻话。”她顿了顿,“……也别死。”
黄少天从她的眼中分辨着情绪,后悔,自责,犹豫……但这些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一些更激烈的,像是欢欣,狂喜,痛苦,恨意……
“如果我现在在你面前死掉,你会不会永远记住我?”他轻声说。
他的眼神虔诚而狂热,仿佛只要她点头,他就会毫不犹豫地为面前的姑娘奉上心脏。
对不起,请原谅卑劣的我利用你的良知,但你明知道机会主义者不愿意放过任何把柄,还放任我接近你,这都是你的疏漏,对吧?
就在你的灵魂上,用生命和疼痛永久地刻下我的名字好啦。
此时此刻,他不是夜雨声烦,不是黄少天,不是世界上的任何人,他只是在她面前的一个青涩男孩,等待着一个回答……或是审判。
他紧张得就像自己十六岁那年,头一次给班上最漂亮的姑娘递出情书,心跳如擂鼓。
你会让我得逞吗?
“不会。”
一根细细的蛛丝垂下,从炽热的爱念地狱里,将他被毒素侵蚀的理智扯回人间。
“你不会死。”
“我不会让你死的。”她这么承诺。
黄少天坠下的心在一瞬间被狂喜地拉起,他大笑,笑断了气:
“姜黎,姜黎,我真的好喜欢你……我好像——”
姜黎下意识逃避开两人对视的眼神,别,别这样轻易地说出那个字。
“我好像爱上你了。”
那是他缠绵的呢喃,那是他情意的话语。他的眼神狂热,如有信仰。
爱好像是脆弱的,说出口就会被人嘲笑的,可是黄少天不这么想,他偏要说,他想到什么,就一定会说出口,他从来不怕别人嘲笑,只害怕他的女孩不知道,他的心此刻在怎样惶恐地为她狂跳。
他发现了,爱从来就不是平等,爱是驯养,爱让一个人在喜欢的姑娘面前心甘情愿装成一只湿漉漉的小狗。
你拿着我的心,于是可以支配我。
可怜我吧,同情我吧,然后……
——永远永远看着我吧。
“是我的错……”她不知所措,思绪混乱,是贪念这一时的爱意,还是……
那是一种从胸口蔓延出的散碎的刺痛,姜黎只感到一阵悲哀与愤怒,为什么要让她在享受到如此狂热专一的爱后,再残忍地把这一切夺走?
奥丁,你究竟——
“别这么说啊。”黄少天的语气里是纯粹的不解,“是我爱上你,怎么会是你的错。”
她已经有了决断:“你现在需要冷静。”
“我现在很冷静。”
姜黎稳住双手,从箱子里拿出一支镇痛药物,她注视着他的眼睛,慢慢靠近,语气轻柔带着诱哄:
“嗯,但是你被骗了……”
她想要掐住他的下巴,却发现不必如此,即使在那般迷乱的疼痛中,他的视线依然紧紧跟随着她。
她划破自己的掌心,沸腾的龙血淋在他被蛇怪咬伤的地方,疼痛让他想要反抗,但有柔软的唇贴上他的,残雨滴落之声突然大到震耳欲聋的地步,又突然安静下来,周遭的声音与触感忽然显得格外苍白。
在吻中,姜黎咬破自己和他的舌尖,缓缓把药物推进他的静脉。
“这不是爱,这是毒。”
她微笑了一下,睫毛轻轻扇了扇,
“……只是微量的荷尔蒙和肾上腺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