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雨腥风之中,穆怀御身着三层甲,似狂奔激流,奋勇当先从人头攒动的中军后方冲出。
他身负重达四十斤的甲胄,仍能眼观八方,先一步闪避开敌军随时随地掷投而下的巨型火石,冒着叮叮当当的箭雨与盔甲不停撞击的声音,一路势如破竹。
随他所在的一波队伍共同猛攻到城门下时,活着的加他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个人。
但无人胆敢松懈半分,马不停蹄扛起与无数士卒一起倒塌的云梯,接力搭架,急速往上攀爬。
然不计其数的人仍旧往复着前人的命运,被近距离精准抛掷的乱石流矢击落,或忍受不住迎面令人胃部翻涌的屎尿恶臭味,十有八九爬到一半的位置就身归厚土。
刚接任寿光县不到几个月的守城县令看到他们接二连三的惨败,抚着胡子,掉以轻心道:“大夏亡国实乃全军上下将士皆是庸才,要不是我军粮草耗尽,就算再给他们三月,也是不能攻城,何足为惧啊。”
就听见了不远处居高临下的守城士兵心急如焚地喊道:“快快快!往这砸!”
起初穆怀御身处一众杂乱无章都在拼命往上爬的士卒当中并不起眼,但此刻他已然爬过了前人无法踏过大半的位置,是出头的鸟,暴露在案板上的鱼肉,再如何隐藏也藏不住被敌军察觉其来势汹汹的运数。
不出预料,他被猛然发现缺口凸显慌乱的敌军疯狂集火攻打,一个接一个重石瞄着他的方向滚下,盼望着他能和大多数士卒一样被如期砸落。
穆怀御在巨石落下的那刻便手疾眼快使出浑身力气翻动沉重的云梯,以身向里,继续反面往上攀爬,以来回抵挡攻势。
县令看他快爬到城墙顶,脸上没有众人那般的惊恐,只讥讽道:“小聪明。”
他命人探出墙头,火烧云梯,尽管对方攻城兵器击杀的风险很大。
雨点似往下抛的火把终于将云梯顺利点燃时,穆怀御不再蛰伏等待,他翻回正面,如一只向上攀爬的猎豹,快速往着最后十几阶阶梯冲爬。
与此同时,城内所剩无几的火石都朝他那边纷至沓来,两方狭路相逢,只要不是个傻子都知道知难而退。
拿肉体凡胎去对撞磐石,不是妥妥的找死。
穆怀御当然不傻,但要逼他半途而废,绝无可能。
县令只在他连翻敏捷地闪避开三五个火石,表露出吃惊,而后见他也逃不过石潮的席卷,总算被火石的其中一个正面击中,往下滑落了数十阶梯,趴在那没了动静,就确定他也只是有点小聪明罢了。
迎面撞上火石的热浪,烧得穆怀御的面部脱皮火辣辣一片炙热,耳朵尖锐的长鸣,被击中的心口还在阵阵刺裂的痛,胸腔和口中涌出的强烈血味,像导火索点燃着他轰鸣的脑袋。
师父……
叶栖。
穆怀御闭着双眼,击昏的唇齿间不停翻滚着这两个字,似亲昵的呢喃又似刻在灵魂始终不见的咒怨,混在一处都成了一锅沸水,翻腾的催促着他睁开模糊不清的双眼。
他十指紧紧一握,血污的双手牢牢抓住摇摇欲断的阶梯,恍若没有痛觉的铁人。
烽火蒙尘不了他鹰凝的眼目,血与疮痍拦不住他的躯体。
他死也要往上爬。
“哼,一群酒囊饭袋,怎敢自称精兵悍将。”
众位士卒听见县令发话,都没赶上应和两声,赶紧先松了一口气,想此人终于死了,但这口气都没还没松完,一人眼尖的看见那云梯上的人手指很快动了两下。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被火石击中的死人怎么能复活,擦了擦眼再仔细察看。
“他没死!”察看的士卒见他突然动了起来,惊骇道。
县令闻声看去,正对上穆怀御潺潺鲜血划过的眼眸。
那眼神,犹如步步紧逼架在脖颈前的刀刃,明晃晃的写着要取他首级。
县令再也淡定不住,两手抖动着往前挥,“砸!快砸!快推云梯!谁能击落他,立赏田一顷,宅一处!”
乱做一处的士卒纷纷举起长矛往下刺着燃烧一半发着炭黑的木梯,只要云梯断裂,他摔下那么高的城墙必死无疑。
但谁都不知道是什么戳到他的哪根筋,像是迎面中了那一火石后,他就成了无畏的疯狗,以雷速之势冲上了顶端。
说时迟那时快,一名士卒慌乱之下长矛戳中了云梯一角,烧尽的云梯随之断裂,穆怀御的身影也跟着云梯跌下他们的视线。
几人汗淋淋的双手梗着的心还没落回原处,再次无限拔高,看着云梯断裂一刹那,仅凭一手死死扣住城墙外沿,还能咬紧牙根再次爬上来的穆怀御,他们欲哭无泪。
那副稳稳当当站在高耸的城墙上俯视众人,浑身挂血头破血流却面不改色的模样,骇得近处的几个士卒抛下长矛。
他们哪里见过这等无所畏惮的狠人,被火石击中还能行动自如,纷纷嚷着往后奔逃。
“恶鬼,啊!鬼啊!!此人是鬼!!”
“跑什么!我来取他性命!”守城的百夫长立刻从后方举起长矛,在穆怀御抬跳入城墙的刹那,枪头刺中他破裂的甲胄,企图拦住他的去路。
不过是螳臂当车,穆怀御脚后跟牢牢抵住墙面,以血肉之躯向前倾斜,到足够双手握住长矛的枪柄。
额间流下的血模糊了他的左眼,穆怀御眼珠不曾颤动半分,凝视着面前的人,百夫长撞上他的视线只觉自脚底腾升出数条藤蔓缚住他的身躯,无力撼动被他挟住的长矛。
在他慌神间,穆怀御手腕绷着跳动的经脉将木质的枪柄一把折断,随即拔出腰腹间血淋淋的枪头,反手刺入他的脖颈。
看他喷出的热血、惊恐倒地瞪大的眼珠,少年毫无感触的脚尖利索往下一勾,踢起埋在土里的剑柄,手握铁剑跨过尸身,直奔他的目标。
一个口被击破,敌军士气大减,所有人都乱了起来。
萧阳的副将兴冲冲汇报道:“快看,将军快看!他登上去了,登上去了!”
萧阳大喜,立时踩着马镫站了起来观看,大呼:“好!建功立业且在今日,众位将士还在等什么,冲破城门,收复城池!”
穆怀御登上城门是给身后还在攀爬的众人划破了一个天大的豁口,不断有士卒在他之后成功爬上城墙与敌军激战,士气正盛。
陈垚鸣身处扶梯的后军,仰面又见那城墙之上快速穿梭的身影,穆怀御高举利剑一举斩断敌将‘宋’字帅旗,飘下城墙,好似一束夺目之光,在城下沸腾的热油中滴下一滴水,全体将士炸了开来。
萧家军热血沸腾地齐吼着,蜂拥直冲,一鼓作气撞开城门,击溃敌军防线。
“不好了!快逃啊!”
“快,县令快走!快护送县令!”
斩将夺旗,首杀县令,乃是一等大功。
就是冲着他来的。
县令慌不择路在一众将士护送往着城下跑,但无论他怎么跑,再回头护送的将士相继减少,多的是身后似鬼魅缠身,任他怎么逃都甩脱不掉的穆怀御。
无论中箭还是身负重伤,始终挡不住他向前的步伐。
县令绝望中朝后看了最后一次,穆怀御身上绑满了往昔护在身侧精锐先锋的人头,正死不瞑目的瞪着他。
乱中只剩他一人的县令惊惧地腿下一软,跌趴在地上再逃不掉。
他泪流满面看着一步步走到面前,杀红了眼,早失人性,只是一个要夺取性命以换功绩的阎罗。
“饶命,壮士饶命!我原也是大夏百姓,一家老小全被宋国挟持,守城是无奈之举,不然就要杀我全家,看在同为父母生养的份上,绕我……”
县令话未说完,喉咙咕噜一声响,浑身痛苦战栗倒地。
穆怀御双目被喷涌而出的温血染红,他熟视无睹,如迅速熟悉宰割猪肉的屠夫,刺刀沿着他喉咙的软骨方向,不带任何的悲悯切割下他的首级绑在腰侧。
“首登之功,斩将夺旗,能斩杀的甲士人头系数带回,够你一次跨三级。”
穆怀御耳边响起临行之际袁田说过的话,恢复片刻的清明。
他抬起眼皮看着血染成的一片天,脑中时刻想着要完成的一根弦崩断,痛觉与神志争前恐后钻入五脏六腑,冲撞着他的脑海,随后天地倒转,他双目一翻昏了过去。
“身着三层重甲,深入敌军腹地,仍能声色不动,斩将夺旗,一人带回甲兵首级共计十二人!此番他可真是一战成名了。”
帐外萧阳喜笑颜开,拍着方术的肩侧,“参军事果然眼神毒辣,依你之前所言,他的确是个难得一见的好苗子,年纪虽小却已突显猛虎悍将之态,值得我萧家大营着重栽培。”
声音传到帐内,王别章铁二人正贴身照顾着还昏厥没醒的穆怀御。
仿佛这次上了战场厮杀立下大功的是他二人,两人相视一笑,仰着下巴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一脸神气地相互嘀嘀咕咕起来。
“甲兵绝不止十二个首级,听后军的兄弟说,攻入城门花了足足两刻钟才找到昏厥的他,都不知道那群就等着在战场上论功封爵的萧家鬣狗崽子们趁那两刻偷摸抢走了多少首级,不然今儿这不得再往上加封好几级?”
乱世辎重有限,两军对阵,甲胄从来都是狼多肉少,能被选上出阵对敌身着甲胄的先锋甲兵,不管武艺高不高超,好歹是带个壳的蜗牛,关键时刻不仅跑得快,而且有甲胄的保护脑袋一向不好砍杀。
或后或先的徒兵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对比甲兵就是个倒霉的蛞蝓,脑袋不值钱,全靠血肉之躯抵挡,活下来尽看天意,还要被拿来当甲兵乱中撤退的‘活盾牌’。
这时要在乱成一团的徒兵中,找到相对较少的甲兵,绝非易事,所以军制“只要斩一个甲兵首级,便可赏爵一级、田一顷、宅一处,仆一个。”更是难得。
他们看见昏倒的穆怀御身上绑满了能直接兑军功的人头,不得不要命的争相抢夺。
“就是,一首登二斩旗,这三……想都不用想都知晓县令首级必是小虎兄弟所杀,冒领争功是死罪,他们心知肚明自然不敢去抢县令首级,只能偷偷摸摸拽走几个数不着的,一群没种的东西。”
王别说着,神情激动起来,活像是这次他上了战场自己的功劳被冒然抢夺,朝着地上啐了一口。
刚给穆怀御换好伤药的军医,听见动静拿起药箱,看向了坐在床边满面挂着嘴脸两字的两人,提醒道:“病患需要静养,他刚换好伤药不用人在旁照料,你二人可以先行退去,别在这打扰他休息。”
肋骨断裂七根,肺部损伤严重,肝脾两脏腑皆受到不同程度的挫伤,还不算身上所受外伤,昏迷了足足五日,米汤都喂不进去……
一战虽成名,却也让他鬼门关走了一遭,折去大半条命,才换回将军的一句加官进爵。
他确实需要静养,但王别两人借他养伤照料之名还是第一次进了这般舒适的独个营帐,还没待够,怎么都赖着不想走。
见军医提着药箱眼神催他俩离开,二人只能不情不愿站起来,还没走两步,章铁就先听见了床榻上手指摩擦的沙沙声,
他回头看见了穆怀御艰难动弹手指,拧着眉头,抖动的睫毛,挣扎欲醒。
“醒了!小虎兄弟醒了!”
王别扑到桌前端茶倒水,送到床边谄媚笑道:“醒了就更需要精心照顾,怎么会不需要我二人,谁人不知小虎兄弟同我俩都是一个帐子出来的好哥们!”
章铁站在床边显得粗笨了一些,两手抬起想扶起穆怀御喝口水,又想起来他身上断的都不知道还有几处好的,动都不能动哪里敢扶。
生怕他哪个不小心,他这营中红人身上的哪个地方再被他折腾散架了。
穆怀御耳朵里不断响着似茶隼长鸣的尖锐声音,他被吵得睁开蒙着一层深雾的眼睛,转头看向来源处,视线模糊半天定不到一处,却将那打开帐门背光投在地上的人影看成了叶栖,瞬间万般委屈涌上心尖。
还以为是回到了他腿上中箭叶栖守着的那一夜,本能想开口叫他,但他费力张开的嗓子全然被血糊着,难以发声。
师父半天没喊出口,终于看清了走近的两人是谁,才恍然想起守着他的人早已不在身边。
萧阳见他表情眨眼之间一起又一伏,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只当他是病痛难忍,拿着他用大半条命争来的军功,笑着慰藉他。
“王小虎,干得好!今番首登,破城门,断旗,斩县令,你功不可没!本将已传信与西南总军,特封你为不更,赏田四顷、宅四处、仆四人,当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