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琮昀继续说道：“当年姜娆未婚产子，哪怕是在杏花楼那样的地方，也不是什么光彩事，所以甚少有人知道，有这么一个孩子存在。

“杏花楼出事时，姜娆恰好在外以养病为由待产，所以逃过一劫。姜欢和杏儿找到她，一直照顾到她生产……可惜姜娆得知杏花楼惨案后，始终郁郁寡欢，生完阿念不久便撒手人寰。

“因涉及龙嗣甚至将来皇位，姜欢和杏儿商议后，决定先将阿念乔装成女孩来养，同时暗中查访当年真相。后来两人意见不合，分道扬镳，便由姜欢独自抚养阿念。”

赵琮昀抿了口茶水，放低声音道：“起先得知无法绵延子嗣，皇兄心灰意冷，十分消沉，甚至暗示将来要传位于我……我从来无意皇位，得姜欢允许后，便将实情告知了皇兄。”

岳明明疑惑：“你早知道阿念的事？”

赵琮昀与东叔对视一眼，东叔接道：“我们只查出姜欢和杏花楼有关，却不知有一个孩子……她们把那孩子保护得很好。”

岳明明想到阿念那副小大人模样，鼻子微微发酸：“不光保护得好……姜欢姐姐把他教得也很好。”

现在岳明明知道为什么第一眼见到阿念，便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了。那孩子举手投足间，透着迥异于市井百姓的矜贵自持，很有些赵琮昀的影子。

她没见过幼崽时期的赵琮昀，想来也该是这样一板一眼的小小君子。

赵琮昀顿了顿，四下看了看，这才压低嗓音道：“皇兄得知真相大喜过望，已暗中拟下诏书，册立阿念为太子！”

岳明明和东叔皆是一惊。

只不过岳明明感叹草鸡便凤凰，曾经跟自己抢鸡腿的小屁孩，居然摇身一变成了当朝太子、未来皇帝，东叔却蹙眉担忧道：“圣上的意思是……由王爷来照料太子殿下？这责任未免忒大了些！”

赵琮昀轻叹一声：“此举实属无奈。皇兄恨不得立刻认回骨肉，可一旦阿念身份败露，樊公必然要对其下手……如今只能借流放之名，让他随我远离京城是非之地，待时机成熟，再亮明身份，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他眉宇间隐隐有锋芒掠过：“如今樊公在朝堂势力众多，郑贵妃产子后，他们势必按捺不住，剑指皇位……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岳明明这边刚走神回来，闻听此言，一颗心立刻悬起：“你要做什么？！”

“我要替皇兄肃清障碍，将来交给那孩子一个安稳江山。这也是我欠姜欢的。”

岳明明心里咯噔一下，就知道这男的不会老老实实呆在边疆养孩子！

她之前提到“东山再起”这样的话，除了宽慰，更因为赵琮昀身上早就背负了这剧本。其实自客栈醒来后，一则新的任务便悬在她眼前，只是她一直在刻意忽略。

这次的系统要求，是“帮嘉王复位”。

好俗套的王者归来。

岳明明知道这是剧情需要，可她发自内心地抗拒这个安排。“复位”听上去华丽热血，可是其中暗藏的艰辛与危险，连她这个权谋菜鸡都能预见到。

这游戏的变态程度她早已领教，上一个任务“当王妃”差点害她和赵琮昀团灭，还搭上姜欢、杏儿两条命，按任务难度升级来看，“复位”这条路会带来什么后果，她根本不敢细想。

外头北风呼啸，客栈寒舍再小，仍是茫茫天地一处可以栖身的避风港。

岳明明默默细数留在她身边的这些人——赵琮昀，东叔，阿念，还有远方的苏定柔……她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了！

她缓缓问道：“你可知道，你要做的这件事有多危险？之前再不济，还可以用‘骨肉亲情’这套说辞来牵制一下皇帝，可你的皇室血统，在那帮反贼眼里，是必须斩草除根的理由。你躲还来不及，怎么还主动招惹送死呢！”

赵琮昀握杯的手紧了紧，目光难得闪烁了一下：“……我知道，可我不能置之不理。”

“你就这么听你皇兄的话？”岳明明赌气道：“他之前那样猜忌你，要不是得知樊公要谋反，说不定就遂了他们的心愿赐死你了！现在巴巴又搞出‘托孤’那一套，就是利用你，拿你当枪使！他自己的江山、自己的儿子，凭什么要你去肃清障碍？”

联系到宫中孙嬷嬷告诉她的故事，岳明明深觉赵琮昀本质上有点缺爱，受不得别人对他一丁点的好，无论人家怎么辜负他，只要转头道个歉，他就还愿意为别人肝脑涂地。

他对昭明帝如此，待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

想到此处，她自觉羞愧，语声又软下来：“我们就在边疆，照顾阿念好好长大，也算对得起你皇兄和姜欢姐姐了。”

养孩子也很辛苦的好不好！

赵琮昀默默听她讲完，居然没有反驳，转头问道：“东叔，你也是这样想的吧？”

东叔一怔，立刻否认：“属下一切尊从王爷安排！若王爷决心已定，纵然是刀山火海，我与所有暗卫义不容辞！”

岳明明大为震惊，白眼差点翻到天上去——刚刚是谁忧心忡忡、欲言又止的样子，要不是怕东叔为难，她能不管不顾地先开口吗？

这下好，他成了有情有义的忠仆，自己傻乎乎说了一大堆实话，还句句往赵琮昀伤心之处戳，他一定对自己失望极了！

不愧是小狐狸手底下的老狐狸！不要脸！

赵琮昀垂下眼眸，思忖良久，郑重对岳明明道：“你放心，前路虽然凶险，但我对天立誓，一定护你和阿念周全。”

得！在赵琮昀眼中，她真成了贪生怕死的怂货了！

岳明明不但没感动，反而有点愤怒加委屈，她心想，他就这么看不起她？这个白痴……到底知不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啊？

她深吸一口气，笑眯眯道：“既然王爷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呢！我曾在史书上看过，争夺皇位这种事，总是特别惨烈，尤其输的一方……

“可是我很好奇，万一王爷失败了，如何保证我和阿念的安全？我们作为你的同党，会落个什么下场，王爷想过吗？在意过吗？害怕过吗？”

赵琮昀愣了愣，喉头滚动，却在岳明明咄咄逼人的目光里败下阵来，一句话都说不出。

岳明明敛起笑容：“还有一件事……你想没想过，姜欢姐姐和杏儿费尽苦心，把阿念当女孩养是为什么？也许她们只想让那孩子好好活着，才不要当什么太子、皇帝！”

赵琮昀脸色发白，仍竭力保持冷静，耐心解释道：“从前她们可能是这样计划的，可最后姜欢赴死前，还是将秘密说了出来……或许她改变了想法……甚至我怀疑，从始至终，她们都没有彻底放弃让阿念恢复身份！”

“如果她们只想安全地把孩子养大，为何去京城？为何要复仇？那么多王公贵族里，姜欢又为何千方百计找上我？”

他不想跟岳明明吵架，尽量让自己语气和缓，可那急切口吻还是暴露了他隐忍的渴望。

他不奢求她的支持，可他太需要一份理解了。

赵琮昀不愿意承认，从他下定决心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心虚。以前总觉得自己生在皇家，命该如此，可这次他做不到无怨无悔。

他怨恨皇兄的不信任，怨恨那些奸佞小人把朝堂搞得乌烟瘴气，更怨恨自己不长记性，放着安生的日子不过，屡屡置自己和身边的人于险境。

他当然想过更妥善的办法。

如果说阿念跟他一样身不由己，但最起码，为了保险起见，应该把岳明明彻底送走。出宫后他就在犹豫，反复纠结了一路，最后私心作祟，还是舍不得。

岳明明说得一点没错！活该他挨骂！

最后他颓然道：“抱歉，是我思虑不周……此事我会从长计议。”

东叔也打圆场道：“岳娘子消消气，您看王爷匆忙赶路，来不及歇息，脑子被风吹糊涂了，你且给他点时间想想！”

这话说得明贬暗褒，看起来是埋怨，其实字字句句都是对他家王爷的心疼。

岳明明又不是不懂赵琮昀心思，只是不愿看他犯傻涉险，既然他已答应从长计议，那就说明还有回旋余地，她便也不再纠缠，顺着台阶道：“懒得跟你们说，我去看看阿念。”

赵琮昀追随她明显瘦了一圈的背影，默默吞下一口茶汤。

客栈里提供的茶本就粗劣，放凉后口感更差，赵琮昀只觉那滋味从唇齿一路向下，蔓延到五脏六腑，说不出的苦涩。

东叔要去找伙计重新沏茶，被赵琮昀按住，与他商议起暗卫们接下来的安排。谁知没过多久，伙计屁颠屁颠跑过来，不仅端来新茶，还呈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桂花粥，附赠两颗煎蛋。

桂花粥倒是中规中矩，煎蛋水平就一言难尽了——蛋黄居然没熟透，摆盘更是诡异，两颗蛋摆成两只眼睛，下面用红彤彤的辣酱挤出一条微笑的嘴巴。

一眼就能看出这是谁的手笔。

赵琮昀接过来，酝酿半天，小心翼翼咬了一口，东叔紧张地盯着他，似乎他家王爷正在以身试毒。

“唔……味道其实不错。”赵琮昀虽吃不惯这种半生不熟的煎蛋，却不敢辜负某人一片心意。

旁边伙计一脸期待地看着他，摆出了“你不吃完我不走”的架势。赵琮昀只好硬着头皮又咬了一口，然后……一路从脸红到了脖子根。

“怎么了？！”东叔腾地站起来，就要回房取药。

赵琮昀一把拉住他，艰难摇头：“没事……是这酱……太辣了。”

伙计嘿嘿一笑，得意道：“那当然！我们后厨来自蜀中，这是他家乡秘制辣酱，可了不得呢！那位小娘子得知后，特意选了这种，她说客官您就喜欢吃辣！”

赵琮昀脸上瞬间见了汗，可怜原本桌上那壶凉茶，被东叔手欠倒掉，换了一壶滚烫的，正无措之时，他目光扫过楼梯，却见一道人影倏地缩回了偷窥的脑袋。

他额角青筋直跳，口中像燃了一团火，然而刚刚心里的漫天乌云，却在这场恶作剧中，悄悄散去了。

赵琮昀轻轻呼出一口气，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他终于回到她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