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的是兵荒马乱的一天。
江璩从谢擎云身上爬过去,跪在地上用手拢起满地碎裂的玉片。特洛尔斯以为他要消灭证据,趁乱舔了好几口碎屑。
偷拍男没捡回自己的手机,被一群上头的高中生按着打。
江璩不得不在满地乱转的长腿之间,一边卑微地喊“别踩到玉片”一边扒拉特洛尔斯的嘴虎口夺食“求你别吃”。
最后是主办方连忙带人维持秩序,把偷拍的扭送警局。各个班主任安抚学生情绪,幸亏主办方还准备了茶歇,正好用来转移注意力。
直到持续大半天的活动顺利结束,大家关心的玉雕被打碎的事情也没人追究,没有官方解释,猜想只能归因为法不责众。
玉雕碎了之后,谢擎云的情绪明显低落很多。自知身为肇事者的江璩感到非常抱歉,道歉的话头却总被他打断。
江璩沉默着,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对方想听的不是这个。
而自己现在给不了他想要的回应。
愧疚和疑虑填满了江璩的心,返程时谢擎云拉住他参加生日宴,他没拒绝,唯恐再多说一句,谢擎云就绷不住镇定的表情当场碎掉。
两人一猫就这样脱离了回学校的大部队,至少要把这个生日过得尽兴。
车上的气氛不应该是这样的,江璩努力挽回。
“玉雕做了很久吧,跟那些大师作品并列在一起也毫不逊色呢。如果当时加了防护罩,就不会被冒冒失失的我……”
“它存在的意义不是当做一个陈列品,对我而言,还有我认为的对你而言。这就是我选择的,它被我们看见的方式。”谢擎云的眼里有点不合年龄的沉重的伤感,“它生来就应该在我们的手里传递,在你手里碎掉也是。”
江璩几乎要被感动到了。特洛尔斯没好声气地喵了一声,提醒他注意自己的立场。
中国有句古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被人类知道了异于常人的身份,可是要被抓去切片研究的。
江璩掐了它脖子一把,示意它闭嘴。“没事的,碎了也还能修……”
“我会努力,即使再怎么修也不可能完好如初。既然当初选择了做这样脆弱的东西,就应该接受它会碎掉的可能。”
原来有的关系建立起来,起的楼那么沉重,根基又那么虚无缥缈。而那个人类想让它落地。
一个或许注定浪荡一生的魅魔,真的能肩负起与一个人类真挚的感情吗?魔族总是多情滥情,付出了感情没想过收回赘余的责任。
他可以担负起一个儿子的身份,如果人类父母知晓真相后拒绝他他也不会遗憾,因为彼此付出了真心,因为这份感情可以建立在一个彼此确信的“事实”上——“江璩”是白捡来的,这段亲情是天降的,需要互相经营的。
可是谢擎云要的远不止于此。有什么关系,一定要彼此交心到那么深的地步,给出毫无保留的信任,才能足以畅谈更久远的未来?哪怕亲情也不需做到这种地步。
江璩没话说,他今天不想做语文课代表。
“妈,我和江璩快到了。”沉默忽然被一通电话打破,神游天外的江璩被提到,冷不防地抖了一下。
谢擎云又看了一眼他膝上的肥猫,补了一句,“还有他的猫,招财。”
这个口吻,似乎自己已经在对方家长面前挂过名。江璩不由得紧张起来,他如果八点档电视剧看得多一点,就知道有句话叫做“丑媳妇也要见公婆”。谢擎云只特意叮嘱他不要提摔碎玉雕的事,理由是这样会坏了兴致。
江璩想不出来谁家家长会给摔了儿子贵重手办的肇事者好脸色看。
设宴的地方在叫做一品宴的酒楼里,闹中取静的中式风格,今夜张灯结彩,喜庆中保持着雅致。
这种中式庆祝的场景,在江璩的生活经验里一般多见于婚宴。
特别是谢擎云的母亲和亲戚还一起站在门口等着。
谢擎云拉着他走过去,江璩抱着猫,局促不安地叫了声“阿姨好”。周秀柔不但叫出了他的名字,还关心他今天在展厅里玩得开不开心,有没有受伤。
“擎云不太会说话,没有把你闷着吧?”
“没有,逛博物馆也不需要他讲话。”
特洛尔斯一头扎进了江璩的臂弯嘎嘎暗笑。谢擎云轻咳一声,显露出孩子气的难为情。
从来都是沉稳示人的谢擎云,竟然会不自觉地在长辈面前露出这样退让的一面,只为了和他的小同桌保持气场相谐。
周秀柔觉得有趣,笑着把他们领进去。
入场前的会客厅还安排了一队乐师拉小提琴暖场,谢擎云的姑妈介绍说这是来自妹妹唐静熙亲友团的大力支持,为了庆生,她把自己的好朋友拉过来现场排练了一天。
穿着英伦风制服的唐静熙运起弓弦,侧头演奏时露出的颈项宛如天鹅那么优雅。她的长发挽在脑后,耳边垂落几缕发丝,
她的表演无疑是引人注目的,尤其是她含笑着投入的时候,涌动着藏不住的脉脉温情。
外行也听得出表演的水平不错,这份心意自然不用说。
快要落座的时候,一个面容和蔼的中年人姗姗来迟,面带笑容地先是自嘲事务繁忙险些迟到,然后走到妻儿身边跟亲友寒暄,把气氛带起来。
要不是谢擎云喊了一声“爸”,江璩一开始以为这是他们家的哪个合作客户。
这对夫妻除了面上生分些,外人也看不出嫌隙。
灯光变暗,谢擎云在小提琴合奏的生日歌里吹灭了蜡烛。
谢擎云没怎么说过话,说实话这场宴会他兴致缺缺,大人们打交道才是要事,席间众人说了许多祝福期许的话,无疑大大宽慰了忧心多年的父母两人。
只有在许愿的时候,从蜡烛晃动的光影里细细辨认才能抓得住他的一丝虔诚。
许愿环节结束,唐静熙也完成了演奏的任务。姑妈吴晓青一早就热络地挥手招她过来,和大家一起夸夸她的用心和端方的模样,再把话题推向谢擎云这一辈。
一来二去,借由长辈的口就让两个不善言辞的少年人成了焦点。过后私下再往来也不需要那么多弯弯绕绕。
她只需要保持微笑就好。
等到落座时,她对座次的安排有些意外。
谢擎云挨着母亲坐,他的另一边不是父亲谢国昱,而是江璩。江璩的旁边加了个小桌子,一只肥猫正从江璩怀里探头过去啃三文鱼。
怪不得刚才摸黑演奏时怎么听到一阵短促的艮啾啾的声音,虽然很快就被制止了。
自己的座次竟然排在江璩后面。
更怪的是,吴晓青有意继续把话题往他们两个小辈身上领。偏偏谢擎云不爱搭话,总是沉默一下看向江璩,众目睽睽之下,江璩只能接过暖场的活。
周秀柔不愿在众人面前提及谢擎云漫长的病史,即使是胜仗,也无法让她完全确认对命运的胜利。她已经学会了在释怀中提心吊胆。
她也不会忘记自己最宝贝的儿子在配合治疗时麻痹自己而淡化身为人应有的自尊。这成长的阵痛持续得太久,久到病愈后她也不愿再多谈,以免不断固化孩子关于病痛的记忆。所以长辈们对她的忌讳心知肚明。
就像这样——
吴晓青说话畅快,跟倒豆子似的:“擎云在学校过得怎样累不累?我看过你们学校的公众号发的班级合唱,好多女生夸你钢琴弹得很帅很熟练。你那么久没练过,是不是偷偷找过静熙指点?”
谢擎云不作声,夹一筷子菜给江璩。江璩自己才吃着,被无端塞了个接话的活,就只能草草下咽回话:“他,他过得好啊,我们班的班草,能文能武,一口气做完16个引体向上还能跟同学打、额,练拳。钢琴表演结束后还有学姐给他织围巾呢。”
唐静熙下意识看了一眼谢擎云搭在椅背上的蓝围巾。“我钢琴练得一般,还没到能指点表哥的地步呢。”
吴晓青说:“那我看比很多人的水平好多了,我身边多少爹妈送去砸了大几十万学的,还没我们擎云随便弹弹的呢。”
江璩说:“是啊,我同桌的水平指点我绰绰有余,就算这样我们也练了个把星期。”
谢国昱插嘴:“他为什么教你弹?”
江璩说:“我们俩负责钢琴部分,我没有基础,是他手把手教的四手联弹。”
谢国昱点点头,没说话了。
另一个亲戚说:“秀柔啊,你也别老是说云哥闷,你看他不是跟同学处得挺好?”
周秀柔说:“那是人家小江脾气好,换个人来不好说了。”
江璩说:“谢擎云在班上也很能团结同学的,我收语文作业收不上来的时候他在后面扮个黑脸,成功率能上升不少!”
他对自己这个回答很满意,很对得起这顿又贵又好吃的饭。怎么样,这样的谢擎云很可靠、很让人安心吧!
长辈们不约而同地试图在谢擎云那张高冷的脸上找到一丝热情待人的证据。
有人问:“小江你是课代表吗?擎云跟你一样也是课代表还是别的班干啊?”
“我是语文课代表。谢擎云不是,他不想当班干。”
大家纷纷露出一副了然又奇怪的神情。
怪不得,周秀柔为了儿子都变成强迫症洁癖了,家里的房间用具都经常消毒。这次却在邀请亲友的时候特意交代孩子的同学要带宠物来,婉拒了过敏的亲友出场。
吴晓青不以为意,说:“既然都喜欢音乐,又爱学习,以后一起跟静熙多交流交流。外面的人心思复杂,表面迎合你的喜好,实际上都不知道图你什么。还是打小就认识的更好交心。”
别人打圆场:“少在孩子们面前说这些。”
一场饭下来,在诸多长辈亲友面前,最熟悉、最了解谢擎云的生活细节的,竟然是一个认识不到一年的小同桌。甚至他说的每一个字,关于谢擎云的每一个侧面,正主都不会反驳或纠正,而只是默认。
周秀柔都不敢说自己能代表儿子发言时不会被他驳回。
不是因为江璩说得一字不错,而是谢擎云愿意把自己的解释权全权给他。
这种重视,她也未必在身边找得到可以寄托到如此地步的人。